荣国府,荣庆堂。
迎春跟着鸳鸯进入堂中时,却见满堂珠翠,香风浮动,已坐了不少人。
其中有几个女子都是陌生脸孔,便知道是甄家的女客已到了。
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都在座陪客,往日总喜欢和姊妹们一同出现的宝玉,却不在堂中。
虽然在贾家内宅,宝玉不避自家姊妹,但对甄家女眷来说,他却是外男。
况且有甄家未出阁的小姐在场,贾母便是再溺爱他,也绝不会这时让他出现在荣庆堂,不然贾家就失了男女之防的大礼。
迎春进入堂中,贾母笑着对在座一位衣裳华贵的中年妇人说道:“这个就是我的二孙女迎春,日常和她兄弟在东府住着。”
迎春见这贵妇,三十多的年纪,容貌端丽,仪态大方,满头珠翠闪耀,浑身富贵气派,便猜到这位必定是甄家太太。
甄家太太似乎对迎春很在意,仔细上下打量。
虽出身大贵之家,却不见一丝豪奢之气,穿的不是锦衣华服,而是一身单色青衫长裙,衣带轻缓,清朴无华。
在座的黛玉和探春都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稀罕。
一旁的甄家太太脸色也有些尴尬:“老太太,我们这三姑娘,老太太极疼的,自小如意娇养,说话做事有些古怪,你老可不要见怪。”
好在这大半年他都在辽东,不然只怕隔三差五要传他来荣庆堂。
所以,探春对这位奇怪的甄家姑娘,心中还是很有些羡慕的。
我最喜欢他那首临江仙,因外男不便相见,不知姐姐可否帮我,求琮兄弟一份墨宝,小妹不胜感激。”
北静王妃有些嗔怪道:“三妹,上门是客,怎么开头就求要威远伯的书法,成何体统。”
这位鸳鸯口中很厉害的甄家三姑娘,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贾母却听出甄家太太的意思,这两年贾母也见多了这种事,多少次老亲上门拜访,多半都要见见贾琮这大稀罕。
探春见了甄三姑娘这样的,不仅很是新奇,甚至有几分心折。
贾母虽很想说,我的宝玉也生得得意,并不比贾琮差多少,不过嘴上也只能客套几句。
对贾母问道:“老太太,这位二小姐既住在东府,必定就是威远伯的亲姐姐吧。”
那甄三姑娘微笑道:“迎春姐姐可是有个好兄弟,我在金陵便读过这位琮兄弟的词,那是极好的,还听说他一手书法已入宗匠之境。
贾母笑道:“都是世家老亲,他们小辈都是兄弟姊妹,这又算什么值当的事。”
见她比其他贾家小姐年长几岁,举止文静,秀美端庄,肤色莹润,风姿娴雅,已出落得十分出色。
贾母看向迎春,迎春会意道:“琮弟今日未上衙,在家里读书呢。”
那甄家太太却问道:“老太太,那琮哥儿今天可在府上,如今这哥儿可是天下闻名,这等年纪就封爵,大周朝可是头一遭。”
方才黛玉等姊妹都已见过甄家的女客,贾母又给迎春引荐见礼。
五官精致,清丽秀雅,风姿玫然,容色极美。
迎春和这位甄三姑娘行礼时,这姑娘也笑着回礼,雪白晶莹的俏脸上,梨漩微显,盈盈动人,落落大方,无半点闺阁女子的拘谨。
但她身世飘零,自小寄居外家,心中多了思虑压抑,不能像甄三姑娘那样潇洒无羁。
……
贾母笑道:“正是,他们姐弟自小要好,我那孙子是个能折腾的,也就这二孙女能管着些。”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的二孙女,真是出挑的相貌气度,都中传闻贾家的琮哥儿才貌惊人,文武出众,世上少有,我却没机缘见过。
这姐姐都这等气象了,那做兄弟的,还不知生成什么得意样子呢。”
……
坐在甄家太太左首的,是位秀美雍容的女子,仪态端庄,身穿鸾凤宫袍,正是甄家二姑娘,如今的北静王妃。
坐在甄家太太右首的女子,其实迎春刚进荣庆堂,便已经注意到她,因为在迎春眼里,她实在有些与众不同。
而探春也因庶出之身,小小年纪,便知晓大宅门里世态炎凉,一言一行,谨慎细致,利落精明,不愿落人话柄。
贾母对甄家太太说道:“他倒是在家,不过今天女眷来访,因外男回避的礼数,所以才没叫他来拜见。”
心有所碍,行有所矩,自然无法像这位甄三姑娘这般,洒脱无忌,行止随心。
满头秀发只是简单的梳成纂儿,并无其它首饰,只是别了支珍珠发簪,一身清简洒脱,虽是个女儿家,却透着股卓然绝俗的气息。
不过只是求一副字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说道:“妹妹不用客气,我回去让琮弟写一副字相赠。”
她虽有些欣赏甄三姑娘的性情,不过也仅此而已,因知人身在世,命理不同,外相必异,岂能人人相似。
黛玉生性灵秀通透,满腹诗文,率真**,有几分不同俗流的清高孤傲。
这位甄三姑娘是个长得极好的女子,却无一丝闺阁娇柔之气,反而生了副风光霁月的洒脱性子,倒像是投错了女胎似的。
一双妙目澄澈如水,炯炯生光,似乎一眼能望到人心里,让人不可逼视。
对探春这位庶出的三小姐,满府的奴才都知,她是又香又美的刺玫瑰,从不敢有半点轻视和慢待。
她性子精明能干,本也是个自比须眉的性子。
迎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洒脱无忌的女儿家,甚至可追须眉,也不禁微微一愣。
虽然是庶出,但却事事明白,聪慧而有胆识,贾母很是喜欢这三孙女,王夫人对这个庶女也算看重。
如今天到访之人,是甄家太太和北静王妃等婚嫁妇人,让贾琮持晚辈礼来见,倒也是无妨。
只是现在多了未出阁的甄三姑娘,自然要多些顾忌,贾母老于世故,自然不会让人觉得贾家缺少礼数。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见外了,我们两家是金陵几辈子老亲,形同本家一般,听说琮哥儿还未过舞象之年。
在我们眼里,真还是个孩子,比我家三丫头还小一二岁呢,哪里就顾忌这些个。”
一旁的北静王妃也笑道:“我倒是知道威远伯极爱读书,乃是当世才子,也怪不得能取解元之荣。
上次我们王爷曾邀他过府会友,也是因他要去洛苍山聆听师训,这才没有成行,一个神京住着,我也从未见过真容。
今天也算赶巧,正好见见贾家的少年翘楚。”
贾母听了北静王这话也是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连北静王邀约都回绝了,这未免也有些太失礼。
贾母甚至从这位北静王妃的话语中,听出一丝隐约的不满。
本来贾母倒是想让自己的宝玉出来露个脸,这甄三姑娘这等模样,竟不输自己的林丫头,也是个极好的,宝玉见了必定稀罕……。
如今听了北静王妃这话,她知道必定要让他小子出来露个脸,也好遮掩了北静王那边的圪塔。
于是便让鸳鸯去东府请贾琮过来说话。
黛玉妙目流转,却见甄家太太的目光,跟随着鸳鸯离开荣庆堂,又看了看那甄三姑娘,似乎有一种隐约的期待,不禁微蹙秀眉。
她再看那位甄三姑娘,见她正拉着迎春说话,一剪侧脸,容色晶莹,肤光如雪,似乎对贾琮到来,并不在意。
没过一会儿,鸳鸯回来说,刚才有宫中内官到伯爵府传旨,让三爷即刻入宫面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一惊,怎么好端端的被传进宫中面圣。
此时,连探春都有些注意到,听说贾琮入宫面圣,不得入荣庆堂相见,那位甄家太太脸色似乎有些失望。
贾母又和甄家女眷唠了些金陵旧事家常,知道她们过几日要启程返回金陵,又让王夫人准备酒宴招待不提。
……
大周宫城,乾阳宫。
上午鸳鸯过来叫了迎春去西府见客,贾琮本来安心在府中读书,却没想到宫中内侍突然入府传召。
他一路跟随传召内官进入宫城,入户穿宫走了许久,途中不断猜测,嘉昭帝召他入宫的原因,却不得要领,不知不觉已到了地方。
巍峨雄壮的乾阳宫,依然如昔,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透着皇家威严,空旷安静的大殿里,充斥着熟悉的阴森和冷漠。
虽然贾琮已来过这里不少次,但每次进入大殿,那种异样的威严和压抑,从未减轻几分。
一入深宫,生死荣哀便失掌控,予取予夺落入人手。
心失所据,命途由人。
诸般感受让他极不舒服,让他对这九五之尊之地,隐含的抵触和逃离,盘踞心头不去。
这就是皇权的威严和冷酷,也是臣子如临深渊的宿命。
……
贾琮发现大殿中除了嘉昭帝,以及永远如影随形在皇帝身边的郭霖,还有另外两名臣子。
其中一位是他的熟人,兵部尚书兼九省统制顾严魁,另一个大臣四旬年纪,却是陌生脸孔,他却从未见过。
嘉昭帝见贾琮到来,便让大理寺卿韦观繇,将周正阳一案始末与他说明,并且准备派他下金陵协查案情。
贾琮听了也有些意外,当初他在辽东意外擒获周素卿,令鸦符关兵务衙门,将周素卿押解回京,便及时抽身,不再过问。
他就是不想多沾惹此事,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如今圣意如此,也是避无可避。
当初他在金陵协助宁王断案,邹怀义拒捕自尽的一幕,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他便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必定还隐藏了什么,其中牵扯讳莫如深,如今旧案重提,棘手之处只怕是少不了。
贾琮略微思索,说道:“圣上,大理寺供状消息泄露,下金陵缉捕周正阳落空,眼下已成打草惊蛇之势。
金陵之地与周正阳牵扯的关系和人物,必定早就隐遁和逃脱。
且周正阳是否就是幕后主使,其幕后是否还另有其人,如今都无法确定。
现在圣上再派官员下金陵加大稽查,其势煌煌,内外皆知,哪怕圣上用推事院,暂时拿住了泄密之人。
但神京官员多如牛毛,官衙密集,盘根错节,谁又能保证,臣此次奉旨下金陵,消息不会提前被传到金陵。
臣只怕到了金陵之后,会重蹈杨宏斌覆辙,未入金陵,已失先机,想再查出内里究竟,只怕就难上加难了。”
……
当初的水监司大案,如今的周正阳之案,因为一个周素卿而紧密相连,一脉相承,贾琮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幽暗不明。
不管是邹怀义,还是周正阳,都是出自卫所正军,整件事已无法避免和军力军权发生联系。
历来要案,只要和军方牵扯关系,便是极其凶险之事,不管如何高估其中的困难,都并不为过。
既然嘉昭帝属意他下金陵协理此事,已是避无可避,他就要把其中的风险困难,提前传递给皇帝,至少最大限度降低他的期望值。
不要让皇帝觉得自己一下金陵,便能轻易扭转乾坤,即便他贾琮有这个本领,也绝不会给皇帝这种错觉。
一旁的顾延魁听了贾琮一番分析,也暗自点头,他也是官场老手,自然知道一事必成,首重先机。
供状泄密,要犯逃脱,先机尽失,如果不设法扭转,派再精干的人下金陵,多半还是一筹莫展。
嘉昭帝说道:“贾爱卿所言有理,你有何应对良策?”
贾琮回道:“臣以为,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当初金陵海贸大案发生,其根源在于外洋海贸,牵扯银流庞大无比,财帛败坏人心,使得水监司、市舶司等官衙的贪鄙官吏铤而走险。
如今周正阳走脱,水监司大案流毒之辈,多半已生警觉,必定小心隐遁藏匿。
周正阳是正三品高官,他既有推动神京吏部考功舞弊的能量,在金陵各官衙必定也有经营勾连之辈。
圣上可外松内紧,让杨宏斌在金陵正常理案,循序渐进,不显急躁,示之以弱,缓和局势。
另一方面,可趁机轮换金陵海政相关官衙,隶属关要职务官吏,以忠诚可信之人任事,既能防缺堵漏,又可打破旧有勾联相和之势。
而再派干员下金陵协查,也可采用相机应变之法……。”
……
一旁的顾延魁和韦观繇,看着身边这位少年臣子,对着圣上侃侃而谈,思路明晰,逻辑缜密,眼神清亮夺目,言语绵密极具说服力。
顾延魁不管是在火器方略,还是在辽东领兵作战,已多次见过贾琮的卓绝之能,虽然他此番谋划依然令人惊讶,但也算见多不怪。
韦观繇以前只是久闻贾琮的名声,却从没与他有过公务上的接触。
如今见他将一件原本棘手之事,片刻之间便剖析透彻,并提出极富智略的对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老道,也暗自心折。
只是,顾延魁和韦观繇都是久经世事,阅人无数。
他们旁观贾琮奏对的神态,心中不约而同有些悚然,因为他们却觉得贾琮的做派,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就是近日让推事院嚣然神京,朝中第一酷吏周君兴。
同样的相貌堂堂,智计百出;同样的缜密森严,透着极度务实的冷静;甚至连言语中的蛊惑和说服力,都如此相似。
这种骨子中透露出来的特质,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是一个人本源和真实的一面。
而这少年比周君兴更加年轻,他比周君兴更有天赋才学,他有大周顶级家世,贵重的勋爵身份,这些更是周君兴望尘莫及。
圣上所信重的孤臣,似乎都有某些共同点。
顾延魁毕竟和贾琮私交不错,已经不愿再想下去。
韦观繇却已经想到,贾琮的才略和潜力,远在周君兴之上,圣上如此器重于他,如果有一天他成为周君兴这样的孤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