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屋檐下挂着明瓦灯笼,明亮的烛火静静跳跃。
院子里那株白玉兰,已绽放满枝洁白花蕾,空气中弥散沁人心脾的浓香。
正屋卧房之中,侧榻的粉色锦被掀开,晴雯穿着红小衣红绸裤,灵巧的跳下床铺,穿上红睡鞋。
她跑解马似的跑到窗边,一双美眸闪着娇媚灵巧,透过窗棂子能看到左侧书房,依旧亮着通亮的灯光。
贾琮正在烛火下伏案读书,还时不时提笔写上几笔,还看到英莲和龄官走动的倩影。
她们时而帮贾琮换茶,时而又帮忙在书架上找书。
晴雯看着房间里的西洋座钟,算计贾琮回房歇息,大概还要半个多时辰。
过不了多少时日,三爷就要春闱下场,这几日读书愈发刻苦,只怕时间比往常还要晚些。
原本晴雯这人性子爽利,心思大条,一向都没什么心事。
她因夜间睡卧警省,且举动轻便,每次守夜之时,贾琮起夜或喝水,她都会醒来伺候。
且每次守夜入房之初,因贾琮大都还在书房读书,她帮贾琮收拾床铺,或睡暖被窝,然后便回侧榻躺下,挨了枕头就睡。
今天却是躺下没睡着,见贾琮还在书房读书,她一个人只能在卧房无聊的溜达,满肚子心思游窜不停。
她心里还是想着,今日二奶奶突然找了三爷去说话,还特地提了自己年纪不足,一团孩气,这算个什么意思。
晴雯虽然是直脾气,有时候也少些智谋,但也不是真傻,在贾府呆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府上许多事情。
比如贾家爷们满了十五岁,初开房闱的规矩……
她十岁就做了贾琮的丫鬟,虽还没到及笄之年,却已开了情窦,这一年的心思,比以前敏感多思许多。
五儿因为知道来由,所以能猜出全部事情,晴雯虽不知根由,但多少也有些知觉,隐约猜到贾琮早间玩笑为何意……
她皱着秀眉,一屁股坐到贾琮床上,微微咒骂:“你个不知羞的小蹄子,老是想这事,没人要你吗,真不知羞……”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赌气般扑倒在贾琮床上,翻了一个身,抓过被子蒙住了头。
左右她时常铺床暖被,早就睡惯了贾琮的床榻。
那被褥上还有贾琮的气息,晴雯心中那些杂念盘旋,越发有些浑身发热害臊。
她在自己侧榻上没睡着,如今卷来贾琮的被子,心里一阵迷迷瞪瞪,竟糊里糊涂蒙着头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什么原因,贾琮的床似乎特别舒服。
虽然晴雯闷头大睡,好在睡卧警醒的习性还在,迷迷糊糊之中,突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且她听出是贾琮的脚步。
她猛然激灵醒来,脸色通红,连忙将贾琮的床铺胡乱整理,便重新躺回侧榻。
贾琮回到卧房,只见烛火摇曳,静悄悄一片,侧榻上晴雯,身裹锦被,似乎酣睡已深,他心中微微奇怪。
往常晴雯值夜,他读书完毕回房,晴雯多半也是睡着。
但她夜间警醒,只要自己推门进去,必定会醒转起身,帮着自己宽衣解发,掀被放帐,丫鬟的事做得一丝不苟。
今天却睡的死沉,贾琮心中虽有些意外,不过也不吵醒她,自己脱了衣服就要安寝。
等到上床时发现被褥有些乱,用手一摸,被窝温热热、香喷喷,透着旖旎香软的气息。
每年冬日入睡之前,他的被褥都会先被丫鬟睡暖,他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如今是阳春三月,天气已很是和暖,早就没有暖被的必要,这个晴雯今天莫非脑子糊涂了?
……
突然看到卧榻上锦被包裹的窈窕身躯,似乎难以抑制的蠕动了一下。
朝夕相伴多年的丫鬟,贾琮自然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她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装睡。
不然方才自己进去动静不小,她怎么会死睡不醒。
他笑着打趣:“晴雯,你今天可真勤快,还特地帮我睡暖了被窝。”
侧榻上的晴雯红了脸蛋,也不再装睡,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贾琮微微一愣,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古里古怪,又有哪个招惹到你了?”
晴雯俏脸涨红,憋了半天,说道:“三爷,我心里不服,我和你还同岁,二奶奶凭什么说我一团孩气。
还要再养一二年,我还成了毛丫头不成,这不是拿话歪派我吗!”
贾琮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说道:“就早上一句玩话,你现在还记在心里。”
晴雯眼睛一红,不服气的说道:“我就知道,其他个个你都宝贝,我急脾气,粗心眼,你就嫌我呗。”
贾琮哭笑不得,说道:“我哪里有嫌弃过你,二嫂不是还说你生得俊俏得意吗,这可是好话,她可没这样夸过其他丫头。”
贾琮知道晴雯天生直脾气,性子又有几分争强好胜。
但是他身边的丫头,芷芍和五儿都性情宽厚,英莲性子天真软和,在这等环境之中,晴雯的性情已和顺了许多。
日常也和院里的姊妹相处融洽,天生的爆炭脾气少有发作的机会,当真是今生化尽前世哀。
但她在府上多年,必是知道贾家少爷舞象之龄的规矩。
她服侍自己这么多年,不管是心理依赖也好,情窦初开,心中思慕也罢,彼此之间早已难以割舍。
她又不是傻子,必定是早上的玩话,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有了难掩的失落,才会这般一反常态。
贾琮仔细看了晴雯一眼,见她一身火红小衣绸裤,映衬雪肤娇容,愈发显得红艳俏美,夺人眼目。
虽还未至十五,身姿苗条窈窕,已出落得曲线婀娜,盈盈动人……
贾琮略微想了想,说道:“晴雯,你知道大周法度有令:男子舞象加龄,女子及笄之年,并听婚娶。
就是说男子到舞象加龄,也就是十六岁,女子及笄之年,就是满十五岁,才能婚配。”
晴雯本来心中有气,听贾琮突然说道男女婚配,倒像是猜到自己心思一般,俏脸顿时火红一片。
但她性子有几分泼辣大胆,嘴里嘟囔道:“官府的人也这么清闲,旁人嫁娶,他们都要管着,不讲道理……”
贾琮笑道:“官府这么规定,可不是清闲不讲道理,而是大有讲究。
因男子女子过了十五六岁,才算骨肉精血生长稳固,婚配才能阴阳合和,不伤寿数福运。
如果要更妥当一些,年岁再大些,才更加适宜,特别是女子要繁衍子嗣,要过生死产关,更加需年岁大些才安全……”
贾琮躺在床上,给这不满十五的毛丫头,耐心的普及生理学常识,当然比较羞耻的细节,皆春秋笔法带过。
即便如此,晴雯也听得浑身发软,再也坐不住,早已重新躺在侧榻上,羞得到拿被子盖住了俏脸。
不过还是露出那双秋水盈盈的美眸,透着好奇的眼神,听贾琮在那里侃侃而谈,似乎说得津津有味。
心中却想,三爷真是厚脸皮,说这些害臊的事情,连脸色都不变,难道考学的书本上,还有这些道道?
……
贾琮曲折解释了一通,有些语重心长说道:“如今你总知道,二嫂为什么说,晴雯养一二年才好。
你平时必定都听说了,府上的丫鬟都是到一定年纪,才放出去婚配,也是这样的道理……”
晴雯突然掀开被子,带着哭腔问道:”三爷,你不会养我一二年,就打发我出去配小子,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
贾琮哭笑不得,这直脾气的丫头,脑回路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
有些恼火的说道:“哪个说打发你出去配小子,我可不吃这个亏,你一辈子都得给我做使唤丫鬟,想出去都不许!”
晴雯一下破涕为笑,一骨碌从榻上跳起,说道:“三爷这话可说的真真的,不许反悔,还是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呢。”
她突然不再是心有失落的小丫头,又变回兢兢业业的俏丫鬟,颇为殷勤帮贾琮掖好被子,又将两边床帐放了下来。
贾琮看到晴雯窈窕动人的身姿,在自己头顶来回晃动,幽香撩人,心中突然生出些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
不过方才语重心长的科普人设,高度抬得过于伟光正,为了不破坏形象,还是忍了……
……
锦榻红衣半床雪,被衾香软沉梦酣,一夜无话。
东方晨光微曦,贾琮床帐扰动,晴雯也利索的起身。
她半穿着红睡鞋,发髻有点散乱,来不及穿上裙裳,一身火红的帮贾琮穿衣系带,又帮他束发扎髻。
贾琮忍不住打了哈欠,却见晴雯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更增俏美,想来昨夜她睡得惬意安稳。
她笑着问道:“三爷,你怎么眼睛红红,昨夜没睡好吗?”
贾琮有几分没精打采,回道:“是啊,昨晚和你话说多了,把你哄顺心了,我自己却没睡好,你倒是睡得死沉。”
晴雯噗嗤一笑,想起贾琮昨晚那些话,心中和暖安定,生出满腔怜爱,拿着篦子在他发上细细梳理。
和暖春日初阳,透过窗户照在两人身上,晴雯的软绸红小衣,在阳光下化成香软红艳的火云。
贾琮感觉头上的篦子,似乎在轻轻按摩头皮,那十指纤纤,扶着自己颈项,带着温软柔腻触感,让他顿生困乏,昏昏欲睡。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的声音,贾琮从那种香蜜绵软中苏醒。
见到五儿端着铜盆热水进来,又从水银穿衣镜中,看到晴雯俏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娇艳欲滴。
晴雯梳头的本事很好,方才他竟然睡过去片刻……
……
等到梳洗完毕,进了堂屋用早点,见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像是比往日还多了不少花样,显得有些不同。
其中一盘方形的囊饼,形状别致,烤成焦黄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另一盘白色软糕,切成拇指大小,一颗颗整齐排列,透着宜人的香甜味儿……
几碟翠绿绿的腌菜,金黄流脂的腌鹅蛋、熏烤晾晒的果干,各种精致的吃食摆了一桌。
贾琮好奇拿过一块馕饼,只觉得入口酥脆可,里面还夹塞细嫩羊肉和素菜,味道很是爽口美味。
五儿笑道:“知道三爷很快就要下场春闱,要在号监里呆足九日,吃睡可比不得家里。
如今已过了三月,天气和暖,新鲜菜肴放不得久,我和龄官大早就起来,做了几样容易存放的新吃食。
三爷吃这种烤饼,是学着外头卖的伊犁馕饼,里面的新鲜羊肉用盐水略腌过,可以多放几天都没事。
还有这盘人参茯苓糕,用的米粉夯得紧实,又耐饱又香甜,也能存放七八日,可以给三爷做干粮……
其他的腌菜、熏蛋等小菜,都能保存多日,三爷都尝尝味道,哪几种喜欢,我们就多备一些,到时候可以让三爷带进场充饥。
家中好多年没人下过春闱,我让妈妈特地去外头打听过,说贡院的饭菜口味极差,而且价钱昂贵。
我们想着自己备足才好,要让三爷吃了不称心的东西,耽搁了做文章考状元,可就太糟糕了。”
贾琮见五儿和龄官,脸上都有困乏之色,想来是天还没亮就起来忙碌。
他把桌上各种新作的吃食,都品尝了一遍,自然是样样可口,倒也不是哄她们开心,的确做得都很好吃。”
贾琮给五儿和龄官都夹了块馕饼,笑道:“再帮我准备两个粗些的竹筒,下场之前灌满凉好的滚水,可以入场多用几日。
你们是不知道,贡院一年都不开考一次,里面的水井长日无人打理,积满落叶灰尘,井水十分难喝,喝了说不得还要坏肚子。
再帮我备一个小炉子,到时可在号监里烘烤干粮。
贡院的菜肴虽然难吃,但是米饭却都是一样的,到时我只买米饭就是,加上你们准备的吃食,也就没什么纰漏了。”
龄官突然说道:“三爷,我听内院的婆子说起,城北新开一家南货店,店主是金陵人,专门贩卖南边海湖水货。
咱们去买些上等腌制海鱼海菜,我在南边时常见这些,鲜香可口,放上几月都不坏。
三爷入场之前,先用水蒸煮凉干,到时带进号监,用炉子一烤就能用。”
贾琮笑道:“南方的海货可是好东西,就按你的意思,让管家挑好的买一些,我们自己先尝尝鲜。
不过,你们是不是置办太丰富了些,我是下场春闱考学,这吃用都快赶上家里了。”
一番话逗得饭桌上笑声一片……
……
荣国府,凤姐院。
堂屋之中,大早五儿还没从东府过来,林之孝正在和平儿上报账目,王熙凤依靠在罗汉床上倾听。
因三月中旬将近,西府本月用度要做盘算,过了二十之后,各项用度要关账控支,本月的各房月例银,也都要一一发放。
自从贾琮降等承袭二等将军,荣国爵产也被降等消减五百石。
即便王熙凤按贾琮的意思,将西府人口做了大幅裁剪,但每月公中收支,也就堪堪拉平,每月几乎是一锤子买卖,盈余十分微薄。
一旦本月府上出了用度大事,基本就要从下月提支。
这种公中银流紧缩的状况,对于王熙凤这种管家人来说,是颇具压迫的态势。
俗话说:宁可顿顿急不可一顿饱。
因此,常常会促使她挖空心思,从各处捐减开支。
随着林之孝报读各处用度,前面各项读过,王熙凤都没说话,直到林之孝报到宝玉房里月例支出。
王熙凤皱眉问道:“我听着每月宝玉房里的月例银子,都是支出极高,都快赶上老太太房里了。
以往这项我都没细究,但如今琮兄弟承爵,府上降袭又少了大笔爵产进项。
如果不事事仔细,每月花银子没个法度,也不用两年,这个荣国府也就精穷,我们也不能看着不管。
林之孝家的,你说说这细项,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之孝家的说道:“宝二爷房里月例银子支用额度大,主要是他手下人口太多。
一等丫鬟一个,就是袭人姑娘,另有二等丫鬟七个,就是麝月、媚人、秋纹、碧痕、绮霰、檀云、小燕。
另外还有三等粗使丫鬟六人,就是佳蕙、坠儿、紫绡、靓儿、篆儿、春燕。
这些一共就是十四人,一等丫鬟月例一两,二等丫鬟每月一吊,三等丫鬟每月五百钱。”
平儿听了有些咋舌,她也知道宝玉身边丫鬟多,但宝玉以往是荣国府宝天王,所以下意识没去仔细算计。
如今听了林之孝家这般如数家珍,着实吓了一跳,按这个人数计算,单宝玉房里丫鬟每月例银子,就要花去十几两。”
王熙凤却微微冷笑,她没有平儿厚道,从贾琮让她管家第一天,她就想到这件事。
只是荣国府刚换了主子,立即清算发难,彼此脸上不怎么好看,所以拖了好几个月,她都不提此事,也算足够客气了。
……
宝玉自己因受贾母宠爱,一律用度都是奢靡过度,以往家中有人就算心有微辞,也都埋在肚子里不说罢了。
可如今荣国府已变了天日,王熙凤能看到的事情,难道五儿和贾琮就看不到,他们不过是暂时看破不说破罢了。
当初贾琮将西府交给王熙凤打理,就曾有言在先,东西两府银流用度,各管其账,互不关联。
也就是说,西府用度出现亏空,只能西府自己想办法弥补,没有东府给西府填窟窿的道理。
这是贾琮看透西府常年用度奢靡,都说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西府终归要陷入窘迫之境。
西府的爵位可不是他巴巴求来的,不过是因为皇权圣命,他不想因此多个拖后腿的烂摊子。
贾琮立下东西两府分制的家规,就是防止西府奢靡无度,不知自醒自律,反而蚕食到东府。
王熙凤心思精明过人,自然非常清楚贾琮的用意,从家业长远延续来来看,她也很认同贾琮的用心。
她相信以贾母当一辈子家的人物,不会看不到宝玉房里的情形,但是贾母从不提起。
不外乎是贾母对宝玉的宠溺,还有老太太习惯富贵糜乐,视其为理所应当。
……
可是王熙凤接了西府管家权,却没办法一直视而不见,因长此以往,西府亏空加大,可是要她去想法填补窟窿。
要是她填不得这等窟窿,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西府管家婆。
贾琮如果派个脸生的管家过来,只要把老太太供起来,其他人还讲什么情面?
失去西府管家权柄,王熙凤一个配军之妇,在荣国府还能算个什么……
所以,她对这事憋了几个月,总归是要说话的,不管这出头鸟能否拿下,贾母是否会干涉。
但是,只要这话头她提了,至少对贾琮也有个交待……
那林之孝家的也是极其精明之人,她对府上家务的细枝末节,甚至比王熙凤还要清楚。
加之王夫人将她的女儿小红,生生撵了出去,他们夫妇和二房的梁子算结下了。
如今听了王熙凤的话风,那里不清楚她想要办什么事。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二奶奶,我方才所说之事,不过是宝二爷房里丫鬟用度,他房里还有其他用度,也不算小项。”
王熙凤心中会意,说道:“你只管详细讲来,我们也好合计合计。”
林之孝家的说道:“宝二爷除了这十四个大小丫鬟,另有十个里外听用的小厮。
各为茗烟、锄药、扫红、墨雨、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双瑞、双寿。
这些小厮的月例等同一等丫鬟,每月也要十两。”
这下连王熙凤都有些听呆了,往日她是知道茗烟、锄药这两个经常跟宝玉出入的小厮。
其他那些人,她连名字都记不全。
每次宝玉房里发放月例,她注意到耗费极大,但她毕竟是大房奶奶,但对下面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也不是桩桩清楚。
但林之孝家的却是正经管家奴,府上那些奴才归哪房得用,她可是如数家珍,她这一刀补得极准,极狠……
王熙凤被惊讶片刻,倒是笑出声来,说道:“宝兄弟这排场,真是叫人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