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藁城县募捐善会正式在本县最大的酒楼‘得意坊’如期举行。
郑直走下车,店里的伙计自然认得他们的东家,赶忙凑过来为他引路。他就住在得意坊后院,为了不特立独行,特意让朱千户取了马车,从后门绕到前门。
片刻后,得到消息的龚其昌迎了过来“县尊和县衙诸位老爷还没有来,本县各处的老爷已经到了。”龚其昌跟在郑直身后,小心翼翼的禀报“味道居的东家江监生也来了。”
郑直回了一声“俺师兄呢?”
“边老爷还没有到,不过中午派人送来消息,不会误了。”龚其昌解释道。
郑直点点头,在龚其昌和朱千户的簇拥下走进会场。相比几个月前,这次郑直更加从容,笑着对沿途见到的本县名流拱手打招呼,然后坐到了石珤兄长石玠之子石经身旁。
如此公开场合,程敬自然没有不要脸面的凑过来,况且今夜还需要他配合郑直唱双簧。他只是随大流的起身回礼,然后落座。
“俺估摸着今夜郑解元该好好出回血了。”身旁的举人赵昱低声道“惺斋老兄可晓得为何如此?”
“愿闻其详。”程敬一副好奇的模样。
“旧河道附近的那些地前两个月被人悄无声息的买了,都是外乡人,操着南人口音。”赵昱低声道。
“这跟郑解元有联系?”程敬没听懂。
“咋没关系。”赵昱神秘兮兮道“月初的时候,这些地又转到了郑家名下。”
程敬这才记起对方有个表兄在牙行做事,想来这些田土经牙行变更时,被他们瞅到了“那还捐吗?”
这也没有办法,一旦修复河道的消息冒出来,旧河道田土原主说不得就会回来找价。别看郑直是解元,郑宽是状元,郑虎是正二品的武官,遇到这种事情,反而更加吃亏。毕竟常人看来,都是谁弱谁有理,郑家又是捉刀的,又是拿笔的,谁会同情。所以所有田契必须走明路,绝卖。
“那谷林兄俺们还捐不?”程敬不动声色的追问一句,对方讲这话,显然就是暗指郑直买通刘溥,坑害同乡,或者最少是同流合污。
“捐啊。”赵昱笑笑“毕竟这河道修复,对俺们也有好处,当然力所能及就好。”
程敬听懂了,对方是打算冷眼旁观,两不得罪的主意。这次那位雍监生并没有来,想来是怕了。不管这事是不是别有内情,反正如今藁城境内已经没有人再想着踩郑直搏名声了。当然更多的还是赵昱赵举人这般,你做啥俺都同意,可是让出钱没有,谁都不得罪。不过你既然都决定随大流了,为何要散布郑直收地的事呢?
边璋总算没有来迟,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凭借着得意坊东家的身份,郑直这次直接将边璋安排到了他跟前。对方前脚刚刚落座,后脚刘溥就带着一众县内官员走了进来,杨允果然缺席。
“今夜请诸位乡贤来此,为的是商讨关于城外滹沱河河道修缮事宜。”刘溥的声音相比几个月前的时候更加洪亮,显得颇有底气。
郑直一边装作仔细听,一边用余光看向邻桌同样一副用心聆听模样的江侃。这厮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了整整一下午,甚至要明日跟着他一起去廉台堡,帮着设计一下奢华大宅。郑直对这名头就不喜欢,啥奢华大宅?俺们是寒门子弟,从俺六叔算起两辈人耕读传家,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咋可能修的起奢华大宅?
只是听对方吹嘘的天花乱坠,郑直也不免心旷神怡。反正廉台堡如今正在修整围墙,内里只挖了沟槽,还在等着水泥,也不怕对方瞅出啥。他就是想要听听,对方还能如何吹而已,顺便谈谈天气。
至于旁的,江侃允诺给他的那些,郑直一句都不信,他只相信攥在手里的。正好颦颦的裕丰号就要开张了,除了可以在大名购买粮食散卖直隶各地,还可以借助大盛魁的门路,打通兴王府到南京的商路。这条路他想好了,依旧交给颦颦来管。只是这家新的粮号大部分股份,会是孙二娘的。也不晓得这婆娘被灌了啥,对他死心塌地的。弄得郑直若不给她一个身份,就好像犯了天条一般。如此就只能将李茉莉排除在外了,当然,他对李主簿是言而有信的,不会明着来,暗中也会给予补偿的。
“如此请诸位乡贤踊跃报效。”伴随着阎县丞的声音,郑直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募捐开始了。因为心里有底,郑直惬意的拿起筷子吃了口菜。作为压轴大戏,他不着急,主角都要最后出场的。
“五两。”
“十两!”
“六两!”
果然如同郑直所料,诸位乡贤善财难舍。明明一个个吃顿饭的花费都要远超于此,竟然喊出来的时候,仿佛被割肉一般痛彻心扉。
“二两。”薛汉见那些老爷们捐的如此多,顿时放心下来,痛快的报出数额。没办法,他当初之所以瞅上廉台渡就是因为滹沱河改道。他的马场到渡口,平白无故多了将近十五里的路。他不是没想过在四公渡或者郝庄渡弄块地修马场,奈何没有人愿意卖。如今有了廉台渡,他还真的瞅不上四公渡和郝庄渡了。无他,藁城境内滹沱河暴虐最为频繁的就是廉台堡下游,丰屯以东的这一段河道。当初若不是滹沱河真定河段溃堤,廉台渡这边其实会安然无恙的。有了这么一座更加安全的渡口,他哪里瞅的上随时会重蹈覆辙的四公渡和郝庄渡。
钱斌和华朝安同样如此,面对刮地县尊鼓捣出来的名目,虚应其事的捐了二两银子。
“一百两。”突然有人报出了目前为止,今夜最高的报效数额,众人看去,竟然是郑公社的程敬程举人。
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刘溥上任几个月以来,使出各种手段在县内搜刮。作为士林公心的他们自然是反对的,只是众人谁也不服谁,各行其是。又都想着让别人作出头鸟,自个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始终是一盘散沙,无法对刘溥真正的形成制衡。
这次本来大伙以为又是刘溥想出的搜刮新花样,本着少吃亏的心理,来了,听了,捐了,就好。不想程敬似乎别有想法,很多人也才感觉这事似乎别有内情。
赵昱瞅瞅对方,又瞅瞅县尊,眼珠一转,紧随其后道“一百两。”
一连两位举人捐出百两纹银,一直默不作声,笑看众人的刘溥脸色更加好看,甚至对着程敬和赵昱二人拱拱手。
二人自然赶紧回礼。有二人珠玉在前,后边的人就真的为难了,低于一百两,这就是打县尊的脸了。虽然讲他们是本乡本土,知县除了打板子,能做的实在有限,毕竟刘溥不过是外来户。奈何抄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明的不行,暗的多的是法子,比如完粮,有功名义官身份的可以受到优待,可还有很多人没有这道护身符。再比如,今年可是黄册再造的日子,哪怕你有功名,可除了本县几位进士之家,其余的,在刘溥这个进士面前啥也不是。谁家名下没有多占,多挪点?
“我们大盛魁多蒙刘知县厚爱,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就在众人一边咬牙捐银一边心中咒骂程敬时,有人语出惊人“大盛魁捐款一千两。”
众人纷纷侧目,普通凛膳之家有个四五百两资产已经是了不得了。这位江监生竟然一下子捐了两户中等之家的资产。更让人不齿的是,有身份的人,谁不是避讳和商贾沾上边,偏偏这位竟然堂而皇之的以大盛魁的东主自居,果然南人不读书。
“好好好。”这完全是刘溥的意外之喜,毕竟今夜重头戏是郑家的捐献。不过谁又会嫌弃银子多了烫手,越多商户捐献,他越高兴“江监生热心本县公益,实在令人敬佩。”
众人有消息灵通的,不由看向这一阵一直和味道居较劲的郑直。不想对方却神态自若,拿着一把粗陋的折扇不紧不慢的摇着。
“一百二十两。”江侃出手阔绰,令人侧目,确实出了风头,却苦了他身旁的乡贤孔乙己孔秀才。就是砸锅卖铁孔乙己也拿不出一千两,只能勉力为之。可是有程净这个贼囚卖好于前,他也不敢低于一百两,只好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数。
郑直确实没想到这种情况,他让程敬只是帮着给刘溥些脸面,免得都捐几两银子,让刘县尊脸上难看。不过此时此地,他也不便多言,只好继续默不吭声,冷眼旁观。
“一百五十两。”终于轮到边璋时,对方报出了一个不上不下,既不特立独行,也不招摇过市的数额,算是随大流。
“三千两。”郑直原本准备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话,打算此时讲出。奈何有了江侃之前的轻描淡写,他突然感觉很无趣,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众人吸了口凉气,果然是犟上了。
这可把他旁边的石经给弄得无语了,只好干瘪瘪的报出一个“二百两”。
之后其他人,如侯家,刘家等也都报效二百两。没法子,郑直是进士之家出面的第一人,一下子把数额报的这么高,其他进士之家只能捏着鼻子在一百两的基础上,再上调一个档次。好在众人都误以为郑直是在和那个江监生别苗头,虽然有些不痛快,却不会多想。相比郑直这个毛头小子,江侃这个外地人才更可恨,竟然跑到俺们藁城来耍威风。
“本次诸位乡贤一共报效白银一万两。”待所有人都报完数额之后,刁谦彦将名册呈送到了刘县尊面前。刘溥笑道“诸位乡贤果然热心乡梓,俺们藁城是有贴红榜的风俗吧?”
众人一愣,他们都没有想到刘溥来这一手,尤其是那些只报效了几两银子,正暗自窃喜的乡贤之家,毕竟谁都是要脸的。旁人报效数额哪怕不像郑家和大盛魁那么夸张,却也讲的过去。可是被人晓得他们只报效了几两银子,这脸往哪放?
“确实有。”江侃见众人不吭声,立刻扬声附和一句。他何尝不明白这么做会遭人恨,可是他屈尊降贵的来此又不是为了这些猪头,而是郑家。
“明日张贴出来吧。”刘溥笑着看向旁边的阎县丞等人“也好叫本县乡党晓得诸位的贤名。”
“刘县尊。”就在此时,江侃又站了起来“在下找人估算过,从丰屯那边修复河道,其实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郑直和边璋对视一眼,等着下文。在场所有人谁不晓得,这些银子修复河道绰绰有余。按照陋规,这多出来的,就算是火耗了,没准在座众人都能分润一二。当然你要不要另讲,反正算着你一份。可是江侃此刻正大光明的提了出来,就不免遭人恨了。明明今个儿的募捐很圆满吗?弄得郑直打算顺势提议设立善会的提议也不好开口了。
“对。”刘溥笑着看向江侃“不晓得江监生有何高见?”
“我来的时候刚刚过了县界没多久,就看见了一座码头,听别人讲,叫廉台渡。”江侃笑道“周围地势平缓,若是能够在那里修筑一道回水堤,则将来滹沱河的水势就能够更加平缓。可若是如此,这次的募捐数额又不够了。不如请刘县尊再主持一次,也不强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谁还有余力,可以再报效一次。”
刘溥不置可否的看向众人“诸位乡贤意下如何?”工程越大,其实内里的油水越多。他本来想要张红榜,逼着某些吝啬鬼掏银子。如今江侃的提议,倒是一块遮羞布,能把他已经亮出来的明晃晃的刀子又给盖住。
“廉台渡周围田土除了河道旁的一部分田外,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军屯。”边璋突兀的讲了一句。
虽然如今亲民官已经可以插手卫所军卒事务,不过仅限于粮储和督学。其余事务依旧是卫所内部军官掌管,所以若要在廉台渡开凿回水堤,并不是藁城县就能决定的。最起码需要真定卫,甚至后军都督府的扎付。
“廉台渡二里铺以南,廉台堡以北六里,东西宽一里,为军屯之地。”江侃却早有准备“滹沱河来势汹汹,诸位不会以为这回水堤只修个一两里就能成吧?”
“江监生的意思是,回水堤要把廉台堡整个包在其中?”薛汉不讲礼数的开口询问。实在是对方讲的和他的买卖息息相关。若是如此,那以后廉台堡的这些地可就值老银子了。毕竟有了回水堤,那么很多东西就不必局限在码头了,而是回水堤两岸都可以。不过这银子花的,可就不是一万两能够打住。他以前是嗤之以鼻的,毕竟投入太大,不切实际。如今……“这是好事,若是县尊有此筹划,小民愿意再报效一百两银子。”
郑直如今才真正感到了如坐针毡,毕竟这事得利最多的就是廉台堡。可关键,这不是他想要的。若是回水堤由县里出银子修,那么,薛汉,钱斌,华朝安的资产可就倍增了。就算有程敬配合,他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吃下这三人的产业了。
娘的,保定四个巨贾富户都被他吃的干干净净,咋到了藁城,连三个土财主都啃不动了?你个小娘养的;焦尾巴的;拱窟的;卖盐的……江侃,难怪给人作赘婿。
郑直这一刻,已经忘了啥叫身份,啥叫体统,开始用他听过的藁城土话中最恶毒,最肮脏,最贬损……的词汇不停问候正得意洋洋挥洒自如的江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