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两。”郑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没有之前的儒雅。
旁人都以为郑直此举是为了避嫌,毕竟回水堤建好以后,廉台堡可是占了大便宜。却不晓得目下他的难言之隐。没办法,江侃这的提议,名义上用的是造福乡梓,尤其是让廉台堡的军户得利。郑直哪怕再不愿意,也不敢表现的太过冷漠。只是这笔款子哪怕有李锐等人报效,也让他拿的肉疼。都喂狗肚子里了,余光扫了眼角落里的土财主三人组。
果然,薛汉等人听到郑直报出的数额,彼此对视一眼,咧嘴笑了起来。他们自然也晓得郑直对廉台渡依旧耿耿于怀,偏偏这事是修筑回水堤造福廉台堡周边,郑家还必须打落牙咽肚里,掏银子。这就相当于,郑家掏银子为他们添砖加瓦,怎么可能不让他们开心呢。当然,钱斌还算矜持,毕竟他还要靠郑直在河南做买卖。至于薛汉和华朝安则放肆了不少,尤其是华朝安。天底下最抠门的就是粮商,向来一文钱掰成两瓣花,一块肉皮擦半年嘴的人,这次也痛快的又报效了二百两银子。
“共纹银四千七百两。”刁谦彦依旧将数额汇总之后,凑到了刘溥面前献上名册,旁边的阎县丞当即公布明细。
“慢。”江侃这时又站了起来,拱手道“县尊稍待,这事是我提议的,江某虽然是江西人,可正因如此,才明白水害的可怕,怎么可能不多出份力。大盛魁愿意再助捐两千四百九十九两。”
郑直把折扇一收,放到了桌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个小娘养的江侃,两笔账合起来三千四百九十九两,就比他报效的少一两银子。这就是帮衬?帮衬你大爷。
“如此甚好。”刘溥突然感觉这个江侃很可爱“眼瞅着目下已经是农闲,今年枯水期来得早,正是开工的好时候。本官定要亲自督促,确保工程年底前完工。”
郑直深呼吸一口气,起身行礼道“今日县尊与诸位乡贤在此,为本县添砖加瓦,不如这红榜就由在下来献丑。”这是他与刁谦彦,程敬约定的暗号。
“能得郑解元的墨宝,本县自然求之不得。”刘溥当机立断,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刁谦彦道“准备笔墨。”
刁谦彦应了一声,赶紧去安排。千算万算,谁也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棒槌来。他只求赶紧把事情进行完,莫要再节外生枝了。郑直和薛汉等人因为廉台渡闹矛盾,他是晓得的。江侃如此提议,到底安得啥心思,没人懂。却晓得,郑家这次输给了江监生。
郑直和刁谦彦却真的误会江侃了,他真的是要示好郑直。毕竟有了回水堤,这来去可就方便多了,廉台堡的土地自然也就增值了,郑直的身价一定也就跟着大涨了。看着现在郑直要卖弄风骚,江侃自然不会搅局,今夜他已经帮了对方不少忙,点到为止就好。把舞台留给年轻人,郑直应该很高兴吧?
待得意坊的小厮将书案,笔墨纸砚准备好,郑直在众人注视下拿起笔在红纸上一气呵成。这榜文都是边璋提前写好的稿子,如今他不过是掐头去尾,稍作改头换面而已。至于具体每个人报效数额,自然由旁人代笔。
“好好好。”程敬也生怕江侃这个棒槌搅局,待郑直刚刚写完就道“郑解元果然笔力深厚。在下有个提议,还请县尊与诸位乡贤听听。不如俺们借此组建一个善会,日后家乡有事,专门筹募善银,造福乡梓可好?”
“善会?”刘溥想了想“造福乡梓,实乃善举。若是按照定制,诸位乡贤具可添为义官,得为本县垂范。”
“刘县尊言重了。”郑直拱手道“郑家得朝廷厚爱,这些本就是应有之意,万不敢再有奢望。”
“刘县尊厚爱吾等受之有愧,正如郑解元所讲,俺们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哪里敢邀功……”程敬按照合计好的,开始布局“不如我们一起投票为善会选个会首如何?”
“如何投票?”薛汉第一个问。若讲大明的子民最热衷的是啥,自然是当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是在场诸人绝大部分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刚刚刘溥要为众人申报义官的名目,薛汉就很感兴趣。奈何郑直这群穷酸擅做主张,给回了。如今听了程敬的提议,顿时有了精神。这善会立意高远,讲出来没有人能挑出错。有县尊的支持,修建回水堤和修复河道的工程,八成需要用善会名目来进行。待日后工程落成后,朝廷说不对就会对善会有所赏赐,首当其冲的一定是会首。这还没有将工程可能的油水算入,薛汉立刻跃跃欲试。
“谁想选都可以报名,也可以别人推荐,然后由人喊名字,俺们一起举手算人数。”程敬立刻道“票高者得。”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帮郑直拿到这个小县城的慈善会的会首。
与薛汉有相同想法的人可是大有人在,不要管他们之前捐银子是不是自愿的,总之捐了。既然是善会,人人都可以站出来选嘛。甚至华朝安也暂时放下对程敬今夜某些出格举动的疑虑,借着众人互相议论的机会,找对方拉人头。
郑直冷眼旁观,果然如同他们所料,薛汉等人也想过把当官的瘾。只是程敬都已经串联好了,如此正好分散了众人之力。会首之位,是他的了。
刘溥见没有人反对,于是道“如此诸位乡贤不妨踊跃报名,亦或者众人举荐。”
“俺,薛汉,报名。”薛汉第一个报名。
“俺,钱斌,报名。”
“俺,华朝安,报名。”
“俺,孔乙己,报名。”
“俺,孟德,报名。”
“俺,贾代化,报名。”
“俺,牛栏山,报名。”
“俺,剧孟,报名。”
“俺,董仲颖,报名。”
“俺,米黻,报名。”
“俺,谷应泰,报名。”
“俺,甄逸,报名。”
“俺,贺六浑,报名。”
“俺,赵香孩儿,报名。”
“俺,曹孟德,报名。”
“俺,刘季,报名。”
“俺推举,郑解元。”
“俺推举,程举人。”
“俺推举,江监生。”
“俺推举,石廪生。”
“俺举荐,张监生。”
短短几息,经过自荐,或者旁人举荐,竟然一下子冒出了四十多个候选人。要晓得,今日来此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江侃撇撇嘴,出现这种局面他并不意外。前世大一,为了争夺班干部的位置,他们班不分男女,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全都用上了,那叫一个精彩。瞅了眼郑直,见对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立刻懂了,人家明年要做武状元,对此不感兴趣。可以理解,不论如何,武官也是朝廷命官,有编制的和野路子的能一样吗?
不同于江侃的想象,历史课上只讲明代是文贵武贱。可是来到大明后,他才懂,此刻武职虽然不如同级文职一般金贵,却也不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可以比拟的。况且他查过,武状元按照规矩是要授官‘署千户’什么的,只是不晓得为何小说里郑直还调入了锦衣卫。不过不管怎么讲,郑直也不可能对这么一个民间组织有兴趣。
有了这个判断,江侃完全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参与其中。因为竞选人太多,投票开始后,初时他还听听名字,到了后来干脆连名字也不听了,一边考虑明日如何忽悠郑直,一边把把举手赞成。
“郑解元,四十二票。”刁谦延报出票数,记录在案,然后继续唱名,对下一位竞选者投票“请众位乡贤中支持曹朝奉的,举手……”
薛汉郁闷的喝杯酒,他的愿望落空了。别讲四十二票,他就连十二票都没有,甚至还不如钱斌的十八票。这眼瞅着就是姓郑的得势了,到时候能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咋办?
就在这时,旁边的华朝安用胳膊肘撞撞他,薛汉瞥了眼这个老杂毛。对方刚刚没有投他,连带着跟华朝安关系不错的几个人也没有选他。
“姓江的。”华朝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讲了一句。
薛汉狐疑的瞅了眼华朝安身旁的钱斌,对方努努嘴。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江侃正一边愣神不晓得想啥,一边举手。对啊,江侃是外来户,当了会首没有他们的支持可是啥都做不了。再者,这厮和郑直不对,两边呛呛起来,他们肯定不会亏。
于是立刻对另一边的好友甄逸道“姓江的。”
江侃恍惚中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却下意识的举起了手,待反应过来时,就听刁谦延道“江监生四十三票。”
他不由挠挠头,这么多人看好他吗?扭头想要问问身旁人,这四十三票究竟在投票结果里是个什么档次,不想又传来了刘溥的声音“依照刚刚诸位乡贤所选,藁城善会会首为九江的江监生。”
会场一片寂静,很多今夜来凑数的人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事。无他,俺们藁城县的善会竟然选了一个江西佬来做会首,在场诸位都该以死谢罪。
有些之前是受薛汉等人所托,不好推拒的乡贤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只是不服气郑直啊,想要找人压过郑直啊,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全场除了这个外来户江侃,竟然没有一个人得票数高过郑直。没法子,竞选人太多,众人又更多的是趁着投票时拉帮结派,谁都没有留意听每位候选人的票数。
刘溥大有深意的看了眼面色不变的郑直,对着江侃讲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勉励之言后,率领县衙众人退场了。今夜意外频发,可是与他无关,姓郑的有本事就去干那个九江南蛮子。没本事,就老老实实的认了这笔账。
江侃茫然的回礼,瞅瞅伴随他多年的右手,杂么杂么嘴。这事闹得,会首就会首吧,关键他好像投了自己一票。
“恭喜,恭喜。”薛汉等人赶紧凑过来向江侃道贺。
实在是凶险啊,他们没想到郑直影响力这么大,要不是江侃装疯卖傻,投给他自个一票,这就悬了。毕竟郑直再年轻,也是本乡人,他们也算是打了一个出其不意。若是二人票数一样,再来一次,胜负可就难料了。
郑直不晓得他是如何保持风度应付完今夜的闹剧,回到后院的。却晓得,他想砍人“老程何必在意,人要脸树要皮,他姓江的不要脸,俺们还要呢。”
程敬却道“还是俺有负解元公索托。”
“老程以为俺这点度量都没有?”郑直笑的很柔和,自然“真的没事,这会首对于俺,有,确实高兴。没有,也无伤大雅。不过回水堤这事一出,乾隆当的事还是先停下来吧。”
程敬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郑解元啥意思俺懂,可是俺却认为这事停不得。”
“哦?”郑直看向一旁,同样不以为然的边璋“二位都是俺的良师益友,小子初出茅庐,肯定做不周全,还望直言。”
“如今回水堤要修,所有人都晓得,廉台堡周围的地价要涨。关键涨多少?咋个涨法还没有个章程。薛汉三人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会抢先入局。银子在前,会迷住人眼的,之前的小心翼翼恐怕也会变成一往无前。”因为有边璋在,程敬讲的尽可能不那么掉价。
郑直琢磨片刻,看向边璋。
“廉台堡上游是大丰屯,因三十年前与许村合并,田土划界不明,已经连续两次造黄时,是沿用旧册。”程敬低声道“去年造黄之时,为了一寸一尺,甚至闹到了县里。薛汉他们若是此刻入局,想必又是一番纠缠。”
黄册制度是在洪武十四年正式建立的。这一制度是在洪武三年开始实施的户帖制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旨在保证国家赋税徭役的征调。黄册制度的建立标志着皇明对户籍和土地进行了全面的清丈和编绘,形成了“鱼鳞图册”作为征收税粮的依据,并在洪武十四年正式编制成“赋役黄册”,成为征调徭役的依据。
因送给户部的一册,封面用黄纸,故称黄册。按规定,黄册十年一造,每册一式四份,分别上报户部及布政司、府、州、县。
按规矩,去年是黄册整理之年,藁城县本应今年造册上交真定府。不想开春后北方大旱,官府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抗旱救灾,故而户部将图册上交推迟到了明年年初,这也是姜佐敢给郑直那么多河滩地做人情的原因。
郑直懂了,程敬的意思就跟在驴的前边吊一根萝卜,看得到,却吃不到。驴子反而会为了要去吃眼前的萝卜,而累的半死。一旦薛汉等人大举典产买入廉台堡周围田土,那么再有程敬配合,似乎,薛汉三人才真的无力回天了。而他反而可以置身事外,真正做到不伤羽毛“俺就讲二位是良师益友。”
“还有廉台堡军屯的田土也该清丈一番。”边璋并没有置身事外“据俺所知,当初廉台堡周围地广人稀。”
边璋是晓得郑直筹划的,对方自降身份去做劳什子会首,他是不以为然的。只是郑直决定了,边璋就没有再讲啥。如今顺势提出了之前的筹划“军屯不老少呢。”
按制边地卫所军户,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陆卫所,二分守城,八分屯种(各地情况不同,屯守比例允许增减)。屯军要交纳赋税叫“屯田籽粒”,充为卫所官吏俸粮。
卫所每军户授田50 亩,以米18 石为基本,其中 12 石由该军自取,余粮交由军仓。可是随着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卫所屯田成了肥肉,开始遭受军官盘剥,豪强侵袭。从宣宗开始,实际上每个士兵只能分到20 亩左右。内里又有二八四六一九中半等例,皆以田土肥瘠、地方冲缓为差。
洪武三十五年,每个士兵制定需纳余粮 12 石,基本很难实现,洪熙元年改为6 石,延续至今。合计一亩地须交三斗粮食,可是因为各种原因,卫所军田一亩地产量远低于民田,只有三斗六升左右。
真定地处腹里实为边方,守屯按照二八之分。额定一个百户所,有军官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十人,军户百人。额定屯田数额应为五千六百亩,实则只有一千二百亩。至于其他的田土去了哪?
郑家的祖田咋来的?当然,郑福来晚了,还有三千多亩地莫名其妙的成了周围富户的田土。要晓得,自今上登基以来,文臣可是全面压制武臣。当年郑福是外来户,初来之时,可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哪里敢去理论。
如今吗?郑直感觉,他身为卫所子弟,咋能漠视周围这些啦唬光棍侵占军田?毕竟那可是三十多顷良田,谁又会嫌弃土地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