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302章 苍天饶过谁(十六)
    今年雨水充沛,眼瞅着就要七月入秋了,依旧见天下着雨。倒也不大,却苦了长途跋涉之人。

    “二档头,前边就是十里铺,过了十里铺就可以瞅见真定府城了。”石文义轻踢马腹,凑到一马之遥的前边骑士跟前提醒一句。

    “那就到十里铺歇歇脚,吃顿热乎的,然后进城。”白石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人听到。众人欢呼雀跃,不由加快了马速。

    张彩笑骂一句“这帮没见过世面的。”

    石文义却道“俺们熬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二档头,弟兄们高兴。”

    白石笑道“诸位弟兄记得我,我自然不会让大伙失望。”

    朝廷钦差死于非命,而且是在京畿腹地。究竟有多么愚蠢,多莽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他们不会以为内阁会如同对待贵州战死百余二三品武官般,不闻不问吧?不会吧?

    于是洪水尚未退去,刑部,都察院,锦衣卫纷纷抽调得力干员秘密潜入真定府探查。同时,后军都督府,大宁都司也有新员调入,甚至定州卫指挥都换了新人。一张大网慢慢张开,只等凶徒露出蛛丝马迹。

    主上对于此事同样相当重视,东厂自然不甘人后。奈何高德林如今已经调回锦衣卫掌卫事兼提督东司房,新上任的帖行千户能力堪忧。在这种情况下,杨督公记起了前年在京师大显身手的白石。于是先斩后奏在御前向皇爷举荐,得到首肯后,重新召回了在南京摸鱼的他。

    朝廷敕书是月初到的,命白石调回东厂担任理刑千户。同时信使还带来了杨督公的密信,命白石率领由石文义带来的旧部彻查真定府近期一系列大案。锦衣卫和东厂行的是军法,如今已经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了,他必须有所斩获。否则这‘二档头’不但坐不热,还要成为杨鹏的替罪羊。

    讲实话,当白石看到随着敕书一同送来的案牍招由,就想拒绝。无它,府城被洪水围困,城内群盗云集,不用问,这洪水来的蹊跷。再者,城内被抢两次,第一次不但抢了朝廷税银,还将全城的富户士绅几乎都犁了一遍。第二次更狠,众贼不但抢了募捐银两,屠光了巡按察院,还杀伤卫所军卒数百人。

    从捕获的强盗口中得知,他们都是受到山东临清附近的一伙强盗邀请而来。真定府城他没去过,看案牍介绍,周长足足二十四里。没有内应,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强盗如何晓得彼时彼刻真定府城会被水淹?偌大一座城,哪处人家有钱?从而做到精准打劫?

    而察院遇袭后,这些强盗中的绝大部分人竟然就消失在城内。哪怕之后官府组织人力物力探查,也没有把这些人揪出来。如今真定府城早就开了城,能跑的早就跑了。线索就算有,也有限。

    这些还是白石能够把握的,若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他自认为总有法子,可这件事水太深了。

    石文义告诉他,主上固然对案件本身十分关心,却对内阁如何处置前真定巡抚王沂,前真定知府熊达,前真定知县孙逊三人的关注甚于前者。石文义还告诉他,叶秀文是颇得今上看重的一位锐意进取之人。偏偏叶秀文死后,一桩桩一件件的证据全都证明,主上瞎了眼。

    据白石所知,去年的时候,也有一件类似的事情,张天祥案。当时主上就跟内阁反反复复纠缠不清,哪怕到如今都还在扯皮。如今又出了真定连环案,肯定是沾上就得非死即伤。

    一旦牵扯到了朝政,案件的真相就已经不重要了。比如,石文义一个东厂普通掌班,竟然能够晓得主上在意什么。自个离开将近两年,早就物是人非。看来他接下这个位置,就已经成了过河卒了。

    从南京到真定的这两千二百里路,白石很少想案情,而是一直在考虑如何解套脱身。没法子,他已经丢了半条命,剩下的这半条命可不敢再轻易下注了。

    马队前方很快出现了一个村落,这就是十里铺。更远的地方,烟雨蒙蒙之中,真定府城遥遥在望。

    艺术造诣颇深的白石不由感叹,果然还是国画有意境。西方油画那种复刻式的绘画方式根本无法将他此刻复杂的心情表现出来。

    众人勒马,早有耳朵尖的小二从酒肆中冒雨迎了出来行礼“诸位客官辛苦了,敢问打尖还是住店?”

    “好酒好肉招呼着。”石文义潇洒的跳下马“俺们吃完了进城。”

    “好嘞。”小二赶忙扶住石文义的马,一边吆喝店里的其他伙计帮忙,一边伸手抓住了随后而来的白石的坐骑,点头哈腰。

    白石跳下马,正要往里走,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与此同时,张彩和石文义立刻站到了他的跟前,戒备的看着一队冲出雨幕的骑士疾驰而来。没法子,当初白百户就是一时大意,被史臻享挥刀砍成了阉人。

    出乎众人预料,这些人并没有凑过来的意思,反而纵马向着白石等人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对方足足十余人,为首的似乎是三个读书人。

    石文义咒骂一句“这乡下地方,忒没规矩了。”

    白石皱皱眉头,没有吭声,转身进了酒肆。刚刚打头的那个青年他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不过想到他在京师时,接触的人并不多,去了南京认识的大都是南人,应该是看错了。

    “没错,没错。”江侃一边使劲抽打坐骑,一边大喊“先到西乐驿,免单,最后一个包圆。”

    落后他一个马位的孙汉无可奈何“三弟最是无赖。”

    江侃大笑。

    冲在前边的郑直同样也笑了,暗道活该。

    京师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郑直自然就一直耗着,借口武举乡试没有明确时间拖住孙汉。

    郑直这段日子也是紧锣密鼓的准备会试。唐有才疯了,曹大姐再没有之前的那种疏离,如今竟然因为他需要回去跟徐琼玉等人学戏而予取予求。甄娘子有了身子,却更加好玩了,每次都让他爱不释手。庞娘子岁数大了,受不了折腾,前几日刚刚和他演了一出双簧,将庞嫂子框了进来。自从严文埔接手了郑直在真定府内的田庄,并设立了丰收号专门买卖粮食后,搬到廉台村的严娘子那眼睛都快撇没了。

    郑直真的很想如同几年前一般,认真复习功课,奈何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能耗到七月中再动身,却不想前几日孙汉出去和几位同学吃饭,回来就急匆匆,兴奋的告诉他,武举乡试的日子定了,七月初九。

    这日子定的真随意。郑直哪怕放弃了武举,也被气得不轻。无他,太仓促。告示是刚刚张贴,当时已经是六月二十六,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人参加比试。不过郑直也有了借口,打算再多拖几日,然后启程。

    奈何孙汉犯了倔,之后两日跟苍蝇一般整日在前院等着他出来嗡嗡,弄得郑直想在后院好好学戏都做不到。于是他一发狠,将上京备考的事禀明祖母后,特意挑了今个儿下雨的日子启程。

    倘若郑直听过一句话,此刻估计会喊“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轰隆隆,天空突然一闪,继而一声惊雷。‘叭咔’一道闪电劈中了郑直几丈之前的大树。树干应声一分为二,碗口粗的树枝照着郑直砸了下来。

    郑直一踹马腹,青骢马吃不住力,加速堪堪冲了过去。

    “我靠,我靠,我靠……”孙汉和江侃赶忙勒马惊呼。

    不怪江侃语无伦次,今个儿这闪电实在邪门,似乎是专门想要劈郑直的。一击不中之后,竟然又是两次。好在郑直反应快,第二次躲过去之后,急忙勒马。与此同时,第三道闪电劈了下来,将前边的另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劈成了两截。大树应声倒下,若不是郑直停了下来,铁定被砸到。

    落在更后边的朱千户,邢老大带着家丁赶忙追了过来。

    郑直则游移不定的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雷来的是不是晚了点,早干嘛去了?

    “早先俺也不晓得会是这样啊。谁曾想三分银子的东西,转眼之间就到了五十两。俺听人讲,有人都疯了。”

    “是个河南的秀才,这人啊,就没那个命。”

    “如今这皮市和布市你咋不去了?”

    “都晓得赚银子,哪轮得到他啊……”

    周围一阵哄笑。

    白石喝口酒暖暖身子,铺号?房号吧?难道又有一个同行?白石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在南京也遇见了一个穿越者,那家伙太喜欢装逼,竟然敢当众背诵《沁园春》,还会养海水珍珠。

    白石全程冷眼旁观,看着对方是如何被南京的那些米虫一步步玩死的。崇恩庆?这位真定的同行倒是懂猥琐发展,没有拼命装文化人。不过这也许和他在新手村的初始身份有关,代书?不就是讼棍嘛?他在南京见多了。

    突然,白石想到了自个的案子。按照穿越者根本不拿土着当人看的德性,这会不会和崇恩庆有关呢?

    一切都需要证据,都需要验证。

    吃过饭以后,众人再次启程。此刻雨已经停了,半个时辰后,众人从北门进了府城。因为他们此行是秘密查案,所以并没有走东门,更没有谁迎接。

    如今距离那场大案过去了两个多月,周围已经看不出什么混乱痕迹。远处高墙之内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四周也是人来人往,处处显得生机盎然。

    这世界果然缺了谁都照样转。白石心中苦笑,奈何他明白这一点太晚了。一个没有子嗣的人想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痕迹,该如何做到?

    造反?如今是大明中期,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就算出了意外,让他侥幸灭了大明,那么辛苦这一遭,就给谁?又是一番杀戮,最后苦的不都是老百姓?

    做下惊天大案?不讲什么样的案子才符合那些神经病文人的标准,单单为了娄氏他就舍不得。

    唯有青史留名,才能流芳百世;哪怕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才好。他想好了,有机会就申请入宫,做个内官。这并非痴心妄想,毕竟早有先例。况且他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刘瑾这条线一直没有断。

    之后几年是他人生重要的窗口期,只要站在风口,哪怕他是猪,也能飞。

    “赵家?”一身贴里的中年人瞅瞅三人“你们是干嘛的?”

    “俺们是赵指挥的朋友,路过来瞅瞅。”石文义拱拱手。

    “那条胡同进去第四户就是。”中年人也不深究,指着远处胡同“不过你们来晚一步,如今他家只有一个晚辈。”

    “哦?”石文义故作可惜的再次拱手道谢。小地方的人彼此都有拐弯抹角的联系,所以他并没有稀奇。至于对方最后一句,自然是讲的赵家被灭门的事。

    他们来真定人生地不熟,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赵耀庆这个首鼠两端之徒。哪怕石文义心中不愿意,也还是认同了张彩的提议,找赵耀庆了解详情。

    中年人待三人远去,立刻转身进了另一条胡同,来到第四户人家使劲拍门。

    不多时里边的人打开门“大舅,咋来了?有事?”赶忙让开。

    中年人走进院子,示意对方关上门,低声问“庆哥,你没犯啥事吧?”

    开门的自然是赵耀庆,赶忙摇头“俺能犯啥事。”

    “那就好。”郑富松了口气,解释道“刚刚来了三个人打听赵家,口音却是京师口音。说是找你大伯的,他,俺还不清楚,一辈子也就到过宣府。”

    赵耀庆有些无语,没准是大伯的故旧入京任职啊。这事闹得,多失礼。

    “别不当回事。”郑富自然看出对方的不以为然“三个人里边有阉人,那股子尿骚味,俺离着八丈远就能闻到。”

    “俺懂大舅啥意思了,俺这就回林济州。”赵耀庆一愣,确实慎重起来“大舅若是有法子,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

    阉人,若是无名白咋可能招摇过市。而赵磊若是有内官的朋友,也就不用上蹿下跳乱给儿子认爹了。

    不过不同于郑安怕赵耀庆受到赵磊拖累,赵耀庆则担心另外一种情况,他之前在京师厂卫的朋友寻了过来。

    “这是自然。”郑安赶紧道“快走,这几日有了消息,俺就让人给你送过去。那里有十哥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