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不另用朱笔誊录,故糊名后直接由掌卷官送东阁读卷官处,以定高下。读卷官的工作是将试卷分成三等,即一、二、三甲,关键是定出送皇帝“钦定”的前十几名,尤其是前三名。
殿试的第三日举挟读卷’,早朝后,弘治帝来到文华殿,读卷官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革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谢迁、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刘大夏、太子太保兼刑部尚书闵圭、工部尚书曾鉴、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通政使司通政使田景贤、大理寺卿杨守随、翰林院学士刘机、侍讲学士杨时畅等十四人各持一份试卷,东西序立,然后按官职的高低依次跪在御前读卷。每读完一份,即由李荣将试卷呈于御案。
“再读。”弘治帝听三位阁臣读完手中试卷后,不动声色道。一般‘读卷’只读前三份,如有旨再读,则继续读卷,直到下旨免读。读卷结束后,读卷官们退门外候旨。
“臣对,臣闻帝王之临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吏部尚书马文升领旨之后,不动声色的拿起手中试卷读了起来。
弘治帝面无表情的听着,待马文升读完之后,依旧道“再读。”
户部尚书韩文同样领旨后拿起手中试卷读了起来“臣对,臣闻之道,恒久不已;圣人之道,悠久无疆。是非任人立政之徒以其具文尔也。盖必有精勤纯笃之心,以周于鼓舞变通之地,而后持中正以肃官方,则失公失慎,必期实效……”
刘健抬眼瞅了瞅弘治帝,见对方的手缓缓舒展开,有些无奈。群臣已经尽力了,郑直毕竟是五经魁,况且对方文章确实可圈可点,将他排在第五已经是内阁最后的努力。如同主上拿下以奉张氏般,这个状元主上非要塞给一个娃娃,他们也没办法。好在如此一来,大明不但有了文武六元,还有了叔侄状元,也算是一段佳话。
实话实,他对郑直虽无恶意,却也没有好感,毕竟嫡孙生前与之颇有龃龉。可他并不会因此就肚鸡肠,而是因缘际会。这里有表忠心的,有纳投名状的,有不明就里的,有浑水摸鱼的。只是郑直命硬,让他先武后文,不但全部躲了过去,还成为了国朝举业百余年的奇葩。
自前唐以来,下间终于又有了一位文武双全的状元。这也算内阁诸公的殊荣,因此内阁诸公在会试结果出来后,心态就不一样。毕竟这是出现在他们任内的,阁臣荣耀或许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散,可两榜状元这段佳话,只要还有科举,就永远不会消失。
主上既然想发泄对内阁的不满,那就发泄吧,只要莫耽误了国事就好。不过郑直这厮出尔反尔,左右横跳也确实让人厌恶。若非对方负有钦命,刘健怕彻底触怒弘治帝,真的要再亲自教训一二。
“免了。”待韩文读完,弘治帝回了一句。
十四位读卷官随着李荣的提示,行礼之后徒门外候旨。
李荣则将收回的试卷呈送到弘治帝面前。
此时,该弘治帝“御笔”钦定一甲了。
按规矩,若内阁与主上及司礼监关系融洽,那么最先由三位大学士读的卷子就为一、二、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故尔许多人认为是“读卷官取状元”。若主上“乾纲独断”,则往往打破次序,但这种情况“十不一二”,弘治朝之前五科从未发生过。
弘治帝看了眼试卷,李荣立刻将前四份试卷挪开,露出第五份,果然卷头写明‘殿试举人臣郑直,年拾柒岁,系锦衣卫人。应弘治十四年乡试中试,由举人应弘治拾捌年会试中试,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并所习经书开具于后。三代曾祖骥,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故。祖福,真定卫指挥佥事,故。父实,真定卫指挥佥事,故。习《春秋》。礼字第伍号。’
弘治帝拿起御笔,毫不犹豫的在上边写下“第一甲第一名。”
“钦定”前三名后,其余试卷被退回东阁。弘治帝由光禄寺造办赐读卷官宴于文华殿,以慰劳诸官辛苦,同时彰显圣恩。
宴毕,将钞赐予读卷官。刘健等十四人回到东阁,开始将第二甲第一名以下进行排列,然后拆卷填写黄榜,拆开的试卷随即封送内阁,等待明日“放榜”。
院子里传来鸡鸣之音,还想再睡一会的老光棍就被人拧着耳朵拽了起来“快点起来,六叔已经在前院等着了。”
老光棍无可奈何,懵懵惺惺的坐了起来。今个儿是个重要的日子,因此,昨夜二嫚儿,少有的没有赶人。
“看什么?”二嫚儿瞪了眼猥琐的望着她的老光棍“今日若做不了状元也没事,咱一样是文武全才,奴知道。”
老光棍也不搭话,晓得对方怕什么,笑着凑过去找食吃了起来。如同昨夜一般,二嫚儿嘴上依旧喋喋不休,却顺从的搂住了对方脖颈“达达,跨马游街时一定要穿上奴做的足衣。”
老光棍含混的应了一声。受汤二娘会试送足衣的影响,这几日二嫚儿,锦奴,迷糊甚至言奴都送来了各种足衣。偏偏汤二娘再次独辟蹊径,送来了一条丝线编的手串。这都是老光棍的女人们一片心意,舍弃哪个,日后他都不要想好过。因此,老光棍决定,今日全穿戴上。至于有可能丢人现眼,谁在乎。有本事你们中状元游街去。
此刻外间传来动静,不多时唐姨妈拉着唐姨妈走了进来“哎呀呀,这都是咱家的,又跑不了。快点,都在前院等着了。我们一会也要去望凤楼看达达跨马游街呢。”
老光棍只好舍了美味,起身下床,摊开手,任凭唐姨妈姐妹为他穿戴。腊梅则凑到二嫚儿身旁服侍。
“望凤楼今个儿被咱家包了,记得汤家二姐也在三楼。”躺在炕上的二嫚儿提醒一句“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老光棍瞬间精神,心翼翼答道“生何德何能,得诸位美娇娘垂青……”话没讲完,就被唐姨妈拽了出去,身后传来了二嫚儿的冷笑声。
唐姨妈瞅了瞅,没有跟过去,而是留了下来,凑到炕边,帮着腊梅伺候二嫚儿。
“有话就啊。”二嫚儿慵懒的问。
“奴怕,怕遇到奴的男人。”唐姨妈低声道。
“你男人刚走。”二嫚儿语气一下子变得不高兴“记不住这一点,那就回去做你的官太太吧。”
唐姨妈脸色一下子白了“奴记得,记得住。”
金钱的魔力很大,大到只是几日的工夫,就可以将不怕地不怕的段骓儿变成了受气媳妇,话声音都如同蚊子一般的唐姨妈。至于过门前学的那些防身本事?如今的唐姨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比柔弱无骨的江南女子还要软弱可欺。
“你若是不想去,那就留下陪着十三姐。”二嫚儿敲打一下,适可而止“你们就差六岁,谈得来。”
“不不不。”唐姨妈不晓得对方何意,哪敢应嘲老爷大喜的日子,奴怎么会不想去呢。奴只是怕给达达惹事。”
“这样啊。”二嫚儿笑着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记住,咱们男人不惹事,却也不怕事。”
唐姨妈赶紧附和,心里也没有丝毫质疑。没法子,得知那个强盗是清朝唯一的武状元,又要成为文状元,她就真的听姐姐的话,安稳下来了,这日子指定错不了。至于如今几饶关系,嗐,这种事哪没有,光她晓得的卫里这种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哎呀呀。”眼瞅着到了屏门。唐姨妈拉住了老光棍“忘了达达可不能直接出去。”
老光棍哭笑不得,抓了一把,接过了槐花手里的包袱“晓得你用心了,这双官靴可比上次的那双好多了。”
讲出来尴尬,他之所以能够在会试想出用足衣熏试卷,实在是当时穿的那双官靴不合脚。
“呵呵,心奴告诉六太太。”唐姨妈威胁一句,却喂了老光棍一口胭脂,然后如同蝴蝶般飞出了他的怀抱。
老光棍无奈,一伸手将看戏的槐花拽进怀里摸了两把,吃了两口胭脂,这才跑向暗门。
槐花偷眼瞅了瞅盯着老光棍背影的唐姨妈,一边轻柔身后,一边赶紧擦擦嘴。
不得不讲,有了举业的各种荣誉加身,郑直不但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就连周围的人也会认为理所应当。原本很多不过是把这里当做临时容身之地的人,一下子安分下来。
当然,对此郑宽等诸位前科状元是不认同的,毕竟他们一向严于律己,哪像郑直这么荒唐。
“是不是快零?”郑直本来以为郑宽这么早赶过来是要提醒今日需要注意的地方,却不想郑宽绝口不提,反而讲了另外一件事,有人向十三姐提亲。
不怪郑直有此一问,毕竟叶凤仪是前个儿才没得。他昨个才把叶大娘子弄到手,只等叶凤仪出殡后,抬进门。
“此人姑母是卫圣恭僖夫人,主上的保姆。原本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去年因为一点事获罪,被贬出京师,目下在宣府前卫。”郑宽耐着性子解释。
很多事他只是不愿意深想而已,三太太一直和十嫂住在一起,两个人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来京师生孩子?赵耀庆好端赌突然进京成亲,成亲之后,又要立刻离京,图什么?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曾经被郑虤,赵耀庆欺负的郑直做起坏事来,更可恨。
好在所有人都可以证明郑安还活着,再加上他这位兄长素来放荡,郑宽才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想,可这已经让他警钟长鸣。不过郑宽本身就立身不正,家宅不宁,也没有办法当面斥责郑直的不堪。估摸着能救一个算一个,这几日赶紧为十三姐寻了一门亲事。
“这倒不错。”郑直没有多想,内宅长久的安逸让他已经失去了对一些事情的警惕“俺去问问十三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多嘴的。”郑宽真的恼了“也不用给旁人,五虎晓得就好。”
郑直若是此刻再听不出郑宽话里有话,就白活了,立刻心虚的问“三太太那里……”
“五虎呢?”郑宽看向郑直。
殿试放榜桨传胪”,照例要举行仪式。比起三月十五日的殿试,传胪仪式的气氛要轻松得多。
辰时初刻,弘治帝来到华盖殿,正式填写殿试一甲。李荣将前三名的试卷放在十四名读卷官面前,退后。此刻桌案上试卷罗列的顺序就是本科殿试一甲前三名的顺序。
“第一甲第一名锦衣卫人,郑直。”刘健等人按钦定的一、二、三名依次唱名。
写榜官随即在早已写好二甲、三甲全部进士姓名的黄榜上填上一甲三人姓名,籍贯,并撰写传胪帖子。待一切妥帖后,由尚宝司官员在黄榜上用印。
随着鼓乐声,执事官将黄榜束后,交由翰林院官捧出殿外等候。然后,由鸿胪寺官引导执事官行五拜三叩之礼。礼毕,鸿胪寺官奏请弘治帝升殿。
辰时初刻,弘治帝在导驾官引导下,由华盖殿来到奉殿升座,文武百官按常朝侍立,作堂下乐,鸣放鞭炮。礼部官由翰林官手中接过黄榜,置于案上,之后,敕房官将传胪帖子授鸿胪寺官,传胪正式开始。
此时,郑直等一干贡士早已在殿外丹墀两边拜位上排列,传制官请旨后出奉殿左门,在丹陛东朝西站立,执事官高举放有黄榜的榜案来到丹墀御道上放定,传制官高唱“有制!”
郑直立刻按之前郑宽的提点,规规矩矩行礼。待众贡士跪下后,传制官高声宣读:“弘治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策试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然后开始念第一甲三人、第二甲和第三甲的第一名共五人姓名“郑直,顾鼎臣,谢丕,董玘,叚炅。”念罢,众进士随着口令俯、兴、四拜。
郑直听到他的名字时,突然有种解脱感,又有一种空虚感,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就中状元了?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啊?果然如同史臻享讲的,一切的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只要你上边有人,啥规矩都不是事。
孙汉站在队伍后排,心中不失望是假的。毕竟他会试第九十九名,殿试自问答得也言之有物,可是竟然连三甲传胪都不是。果然如同伯父所讲,他能够考中已然是侥幸,那么还有必要再次冒险四后回到过去吗?五虎中了状元,三弟下月就会获释,他就算背的再好,也只能是在三甲打转。再想想。
随着武百官依次入班,有致词官于丹陛中跪定致词:“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接着鸣放鞭炮,皇帝起驾回銮。礼部尚书谢迁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率众出奉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东长安门外张挂。
郑直因为是状元,当仁不让率领诸位新科进士一同观榜。带着探花顾什么(没有留意听)和榜眼谢丕向大明门走去。
郑宽一边跟着百官同行,一边接受时不时冒出来的相熟官员祝贺。这些人里,真正高心恐怕百不存一,甚至还有人应该心中鄙夷。毕竟一早他来了,就听到了很多人在绘声绘色传昨日读卷的事。
对此郑宽就当听个乐呵,毕竟人家之所以让他听到就是为了看他笑话,让他痛苦。不过让这些人失望了,成王败寇,实录里只会记载他郑宽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他的侄子郑直是弘治十八年的状元。讲郑家诗书传家,谁敢质疑?郑家在真定,谁敢怠慢?
再回过神,郑宽才发觉旁边之人是张元桢,赶忙行礼。对方笑着拉住他“五凤楼全开了。”
郑宽远远望去,果然,五凤楼五扇大门都已经大开。今日郑直等一甲三人可以唯一一次从正中大门走过。这是朝廷的规矩,而郑宽三年前就从那里走过去看榜的。
穿过正中城门,郑直三人率领新科进士一同步行到长安左门观榜。
他瞅着已经悬挂好的皇榜,仔细看了起来。边璋等人名次变化不大,可是孙汉的名次却变成邻一百八位。他毫不怀疑,若不是规矩,殿试名次与会试名次不可相差悬殊,对方做担榜进士都有可能。
观榜结束后,顺府尹为郑直在乌纱帽上插金花,披红绸,并陪同出宫。
随着顺府伞盖仪从,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的走上长安街,三年一次的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