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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俺也行(六)
    “今日是郑修撰第一次伴驾,务必谨守本分。”杨廷和终于在郑直上值后的第二十二日,安排郑直随驾录注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可有些事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主上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点名要哪位翰林官随行录注,甚至连暗示也没有,这一切都是郑直自个争取来的。一切都要怪谢丕那几个吃饱了撑的,没事竟然去招惹郑直。自从昌国太夫人大寿后,郑直舌战群儒的事就传遍了京师。

    真相不重要,人们总喜欢相信他们愿意听到的。郑直既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斗赢了一切对手,很符合平头老百姓心里的预期。如此,几日后,又有一条消息传出,文武双全的郑六元竟然如今只能在翰林院起居注馆内打杂。这暗戳戳明晃晃的指责,让杨廷和如何受得了,他不是嫉贤妒能,他没有嫉贤妒能,他只是一切听命行事。可人们不会在乎杨廷和的苦衷,只会盯着事实。为了自证清白,杨廷和只能捏着鼻子安排郑直排班录注。

    “杨学士许是不晓得。”不出意料,郑直的回复依旧特立独行“卑职在宫内当差时,早就在主上身旁护卫。”

    一旁的张文宪低头躬身,脸上精彩。他算是服了,明明一句话的事,郑修撰却非要咬着不放。可事实胜于雄辩,谁都晓得杨学士是想压着郑修撰的,偏偏人家自个折腾到了机会。

    “到时辰了。”杨廷和不置可否。

    郑直学着规矩行礼之后,拿着起居注册还有一杆新做的毛笔,跟着司吏前往乾清门等候。

    待来到乾清门前,正好瞅见方东站在门口发愣。对方瞅见他,精神一振,露出一个笑容。郑直回以微笑,来到宫门石级下,司吏行礼之后走了。

    郑直顺着方东的目光扭头瞅瞅,另一边是陈熹,对方同样对他挤眉弄眼。因为宫规三人也不吭声,只是时不时眼睛四处飘。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动静,爆竹声响起,那头猪从猪圈出来了。按照规矩,皇帝起来之后,从寝宫出来,每过一道门,就放一声爆竹。郑直在直舍当值,听到爆竹从远到近,就晓得圣驾到了乾清宫。冬天的这个时候,蜡烛还要再烧一寸多,天才大亮。

    众人收拾心情,果然不多时,乾清门从里边打开。片刻后,晨曦之中身穿龙袍的弘治帝,在一众内侍,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弘治帝似乎并不晓得今日是郑直当值,走下石阶后,看到对方“咦?今日是郑勋卫录注?”

    “是。”郑直躬身回复。他可不相信弘治帝不清楚。

    “甚好。”弘治帝笑着讲了一句就不再多言,一旁的李荣立刻扬声,圣驾向着清宁宫走去。郑直自然也见过,懂规矩,一边拿出毛笔在舌头上沾沾,写了几个字,一边跟了过去。

    之所以圣驾要到清宁宫,很简单,大明以‘孝’立国,弘治帝要去清宁宫向王太后问安,然后在太子陪同下用些早餐。

    郑直这才清楚,弘治帝的女人并没有住在这里,清宁宫内都是先帝宪宗皇帝的妃嫔。这当然是掩耳盗铃瞒着旁人的,宫外都传遍了,太后在皇后有孕期间送了两位绝色宫人给那头猪猡,然后就被寄养在太后宫里,想来其中之一就是黄嬷嬷。他的黄嬷嬷。

    大猪已经抢了他的女人,小猪正盘算着抢他女人。站在角落里的郑直瞅了眼桌上的饭菜,这要是一包药下去,该不会便宜了兴王府吧?当然这都是郑直穷极无聊等着的时候胡思乱想,他又没疯。曹二娘,这写出来的字也没有比曹大姐强到哪里去。

    食不言寝不语,弘治帝父子二人吃过早饭,来到一旁偏殿听早课。授课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杨时畅,此人还是殿试时的读卷官。羙风仪,善谈论,是故户部尚书杨鼎之子,通晓多国朝典故及前辈遗事。与此同时,不远处还有一群人站在一边,那些都是翰林院的经筵讲官,郑宽赫然在列。

    郑直站在一旁听的也是津津有味,却没留意到太子的余光不时往他那里飘。经过几个月的调查,他带着白石将钱宁,郭勋,焦洵几人的关系,‘洗钱’门道终于摸清了。白石前几日出京了,前往宣府调查教匪在那的巢穴。临行前和他约定,一挨查实,京师和宣府一起动手。

    可是事到如今,太子依旧对郑直在其中所处的位置摸不清。毕竟郑直跟钱宁,郭勋,焦洵三人往来密切。可白石却告诉他,去年因为大破教匪刚刚升为署都督佥事的郑虎就是郑直兄长。这虽然没有让太子完全释怀,却也不再想有的没的了。

    早课之后,圣驾移步奉天门。大明实行早朝,并在御门听政,这御门就是奉天门。

    猪猡升座之后,郑直依旧站在角落,俯视石基下的百官。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不免瞅着哪哪都新奇,很快他就瞅见了郑宽,刘健,谢迁,李东阳,焦芳。

    同样的,作为关心朝政的百官,也或是听人讲或是看到了缝着熊罴熊背录注的郑直。

    按弘治十一年定,通政司五月至七月日引奏五事,其他月份日七事。

    如今是四月,通政司按照挑选出的题本,宣读起来。

    郑直将新毛笔在舌头上沾沾,开始记录。山东暴民;直隶流民;湖广郧阳府乱民;南京又有饥荒前兆;琼州府那边的暴民已经平息;宣府附近出现了鞑靼人;寿宁侯求用旧盐买引长芦盐场余盐。然后都察院抢先发难,却是弹劾内官监浪费内帑,修造宫观。

    嗯,后一条没安好心,不用详细记。很显然有人想让郑直难堪,他们弹劾的是在真定修建的隆兴观。

    弘治帝轻描淡写的将都察院的御史打发后,兵部尚书刘大厦,刑部尚书闵珪,户部尚书韩文,工部尚书曾鉴,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开始就如何处理直隶,山东,湖广的民贼,各抒己见。没错,连都察院,工部这种文官都对行军部署指手画脚,反而是武臣一边集体沉默。如同泥胎一般,默不吭声。不多时,几个老头子开始吵了起来,时不时冒出几句乡野土语。

    郑直看的心旷神怡,就这,俺也行啊。在他心目中,御门听政那可都是讲国家大事得。咋也该诸公促膝长谈,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小卒子尽出,待有了高下,幕后之人这才一锤定音。不曾想人家干脆就是赤膊上阵,好在诸公都是斯文人,没有动手。

    只是这种假象,很快随着张鹤龄兄弟被特意招到朝会分说买盐的理由而告破。户部郎中李梦阳拿着槐笏板直接在朝会上追打张鹤龄,然后敲掉了对方两颗牙。张延龄也没好多少,躲闪不及,挨了好几脚。

    殿中御史还有金瓜武士立刻将三人拉开。瞅着张延龄身上的各种鞋印,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

    弘治帝依然很生气,把李梦阳直接下狱。这件事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张氏二侯用旧盐引在长芦盐场购买食盐的题本通过了。

    郑直特意又换了一杆新得毛笔在舌头上沾沾,如实记录下来。很有纪念意义。

    之所以如此很简单,这是他给建昌侯夫人出的主意。与其给她银子腾转挪移,不如给她一条路,改变在张家不尴不尬的处境。而这自然才是焦兰需要的,毕竟张家做主的是金氏还有他的两个混账儿子。

    巳时二刻,圣驾移步华盖殿东暖阁用饭。郑直这才留意到为何皇帝要吃那么多道菜,原来每道菜只吃一二口,最多三口就会被撤去。有时看不上,动都没有动,旁边的李荣就会命人撤去。果然皇家气度,如今各地不是造反就是饥荒,这位的饭粗略下来至少要五两银子。可这是宫里,就是翻个十倍也不惊奇。

    郑直就不行了,坐在角落,不过片刻就把御赐的三道菜一道汤一碗米饭吃完了。按制,他是没资格在华盖殿用餐的,而是应该退到殿下裙房用饭,可今日弘治帝给了他恩典。

    按照养成的习惯,郑直想抽烟了,正琢磨找个啥借口溜出去,就看到一个小答应端着几道菜还有一碗面走过来低声道“皇爷赐勋卫兼修撰郑直菜两道,汤一道,面一碗。”

    郑直赶紧起身谢恩,他真的不想吃得太饱,可君命难违,看来是当初殿试时的后遗症。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待吃完饭,等在殿外的兵部尚书刘大厦应诏入兑。郑直自然没有资格旁听,退到了明堂。如同在奉天殿一般,此处角落有张桌子,郑直坐了下来开始发愣。

    黄嬷嬷在清宁宫,人不好偷出来啊,毕竟前殿就是太子寝宫。可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哪怕晓得明年那头猪猡就蹬腿了,郑直也难受。

    刘大厦和弘治帝嘀嘀咕咕了将近两个时辰,郑直一边记录一边寻思这怕不是要用兵了吧?毕竟直隶山东湖广如今盗贼丛生。

    未时二刻,刘大厦走后,弘治帝再次传膳。郑直这次没有被留饭,而是来到殿外廊坊用饭。吃的自然也就没有多么精细,可是比起在外边站岗的方东等人要好太多。更让他高兴的是,可以抽烟了。郑直拿出烟点了一根,美美抽了起来。

    宫内烟火管制,火镰根本不被允许带进来。可郑直烟瘾不小,于是让朱千户弄了两个磨得极薄的镰片放在乌纱帽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带了进来。反正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人瞅见。

    郑直抽完烟,这才打开窗户透气。这间屋子是专门提供给起居注官使用得,非皇命,旁人是不准进来的。他瞅了瞅外边,干脆将火镰和烟包藏在了书柜后边,方便日后抽。

    待外边传来脚步声,郑直走了出去,果然一个小答应走了过来“郑勋卫,皇爷已经撤膳。”宫里规矩多,不让用‘完’这个字。

    郑直点点头,锁好门窗,跟着对方再次返回华盖殿。弘治帝正在御座上看着几步之外的陈宽写什么,而李荣的旁边还站着一名中官,看品级也是太监。郑直向弘治帝行礼之后,默默的回到座位。

    陈宽很快写好,拿起纸呈送御前。郑直这才认出纸是青藤纸,换句话讲,这是青词。看来今个儿事情不多,直隶,山东,湖广民乱不算事,南京要闹饥荒也不算事。

    “郑勋卫。”弘治帝看了看陈宽的青词“卿的青词写的甚好,可有新作?”

    郑直起身道“有。”

    弘治帝笑笑“那今日朕可以再饱眼福了。”

    陈宽立刻捧着笔墨纸砚放到了郑直面前。郑直谢过之后,问明规矩后,开始写了起来。

    看着斟酌章句的郑直,弘治帝不由再次重新审视此人。对方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弘治帝还是很满意的。虽然鲁莽,却也真诚。原本他是估摸着等上一年半载,再找个由头帮郑直获得录注的资格,不曾想人家自个弄到了。这固然让弘治帝惊喜,却也不免惊诧,郑直太能闹腾了,为达目的手段太过下作了。

    昌国太夫人寿宴郑直以一敌九固然是对方不得已而为之,可后边散布起居注馆内情的恐怕也少不了此人的手尾。君子可欺之以方,杨廷和太爱惜羽毛了,结果就被郑直抓住痛脚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

    初时弘治帝是恼火的,可是慢慢的又高兴了。很简单,他要做的事,就需要这种有闯劲的人来办。若是循规蹈矩之人,根本不堪大任。

    既然郑直提前走到了他的跟前,那么之前的筹划也要提前展开了。弘治帝并不着急,他还年轻,才三十五岁,还有三个月也才三十六。慢慢来,十年之内,能够从内阁拿到一部分军权;争取二十年拿到一半军权;待将来留给太子一个互相牵制的中枢就好。

    很快,郑直的青词写好,陈宽送到李荣面前,李荣呈送御前。

    弘治帝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入目一手漂亮的沈体字就让他赏心悦目。待看完之后,不由连道“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