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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恶五月(三)
    郑直走下车,来到了大时雍坊李堂子胡同一户人家下了车。刚刚找到张采家,原本准备了一通说辞,不曾想门子核对了身份,就把他支到了这里。叫门之后,一个小厮打开门,自报家门后,对方将他引入二门。里边正房之中,焦芳和一个中年人正在推杯换盏。

    “晚辈来晚了,还望先生恕罪。”郑直一进来先行致歉。

    “确实有些晚,却不迟。”焦芳笑着起身为郑直介绍“这位是安定张尚质。”

    郑直暗道侥幸,看来这也是焦芳对他的考察。若是郑直连这内里门窍都无法窥破,人家也就不会再和他多言。赶忙向焦芳身旁的中年人行礼,此人脸色白皙,身材修长俊美,须眉浓密,好一条西北大汉。既然是老朋友,那么再称呼官职就不妥了“侍生郑行俭见过前辈。”

    “行俭何必如此。”焦芳示意郑直落座“今日在这里的都是好朋友。”

    张采一直不吭声,却也面带笑容。

    “是行俭露怯了。”郑直赶紧拿过一个酒杯“俺自罚三杯。”他和人接触尤其是初次见面之人,还是不善交际,只能用最实在的法子表达善意。

    二话不讲,先干为敬。

    “行俭可是为了白日尚质的那篇文章而来。”焦芳依旧掌握主动,待郑直三杯下肚之后,直接问。

    “是。”郑直恭敬道“俺怕有误会想要向前辈解释。”

    “行俭错了。”焦芳笑道“尚质不是那种敲闷棍的人,他是在帮你。”

    “行俭愚钝。”郑直老老实实回答“还望先生和前辈指点迷津。”

    焦芳不开口了,看向张采。

    “行俭的武职一直没个讲法。”张采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磁性“若不趁机落实,将来旁人就会大做文章。比如文臣改职武臣。当年定兴郡王的堂兄兵部左侍郎张信就被调任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可宣宗时的武臣与如今的武臣是不一样的。”

    所谓的定兴郡王就是故英国公张辅,如今的英国公张懋的父亲。大明朝活着的人臣最高只能封国公,只有一种情况能封王,死后追封,否则大明国将不国。

    “行俭多谢前辈。”郑直不管心里咋想,赶紧起身对着张采行了一礼。

    张采那份题本的目的表面上是要掀起对郑直的口诛笔讨,其实却是为了坐实郑直身兼文武双职。至于那个詹事府的兼官,有它不多,没它不少。若是能够舍了詹事府的兼官,坐实武职兼官,郑直反而赚了。

    张采也不躲避,坦然受之。

    “只是如今俺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郑直也光棍,直接把他和边璋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抛出。

    “行俭多大了?”张采笑而不语,焦芳这才开口。

    “今年十七。”郑直坦荡相告。

    “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俺这岁数的时候还正想着去勾搭隔壁朝奉家的小姐。”焦芳笑道“三十岁才中了进士,五十二岁才懂进退,六十三岁才晓得为官之道。”

    郑直沉默不语。

    焦芳和张采也不催促,自顾自的继续吃喝。

    “晚辈敬两位前辈一杯。”良久之后,郑直举杯“明日一早俺就送题本到通政司。”

    他想通了,晓得该怎么办了。骂回去,这一杯酒就是为明日的失礼道歉。

    弘治帝看中的是他的闯劲,还有上哪条船,而不是旁的。他只要骂回去,就已经完成了弘治帝的预期,反而是骂什么,根本无关紧要。

    至于权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懂啥权术?诸葛亮都是二十七岁出山,他能比?甘罗他能比?周瑜他能比?郑直斗不过这些老狐狸才是正常的,如此弘治帝才能平衡。倘若他这十几岁的娃娃把这些老狐狸打的满地找牙,弘治帝恐怕就该真的灭他九族了。

    同时郑直也发现了一个误区,他晓得弘治帝明年必死,可是弘治帝不晓得,焦芳不晓得,所有人都不晓得。大伙都是以常理度之,见招拆招。如此,他明年从刘健手下偷生的机会又增加了。

    心结一解开,之后在郑直刻意逢迎下,这顿酒吃的也算宾主尽欢。只是焦芳毕竟也已经七十了,熬不了夜,待二更天时起身“你们聊,俺歇着了。”

    郑直没听懂,误以为对方要走,赶忙起身“外边雨露重……”

    话没讲完,张采突然笑了起来。焦芳也哭笑不得“行俭不会以为俺人老的连女人都骑不动了吧?”

    郑直语塞,他没想到焦芳老当益壮,更没想到焦芳一点都不雅。赶紧拱手“行俭惭愧。”

    “走走走。”焦芳反而拉住郑直“老张,俺们让这后辈小子瞅瞅,啥叫老当益壮。”

    张采这次没有矜持“敢不从命。”

    郑直无语,你们一个吏部左侍郎一个吏部文选司郎中,太不要脸了。可是想想他自个,凑趣道“那晚辈就给二位呐喊助威。”

    三人大笑走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扬威吏部的郑直先来到通政司送了他刚刚在车上一气呵成的题本。内容就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以《问刑条例》修成,赏升参与者为先例,类比端阳当日他纵马射柳较技。同时又以‘射艺’本就是太祖高皇帝所规定六艺之一,认为他加詹事府兼官并无不可。自然不能提数地砖,郑直也是要脸的。

    拿到司吏的收单之后,郑直又马不停蹄的赶到翰林院划卯。他如今有了兼官,所以若不录注,每日上午就要到清宁宫听课。至于上课,他也想,可是怕误人子弟。

    郑直想好了,吵架谁不会,无理搅三分。既然那头猪猡只要他表态和文臣势不两立,他就现本色出演,咋也要熬过去这一波再讲旁的。刘阁老,俺这只蚂蚁,要咬人了。您这头大象可莫要被俺咬死啊!

    马车停到刚刚重新营业不久的肥羊坊咸宜坊分号外,一身粗布衣衫的于勇从车里走了出来,大步向着刚刚卸下门板的肥羊坊走去。与此同时周围的乞丐,摊贩全都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每个人都携带利刃。有路人见机不对,赶紧躲开。

    这群人不等肥羊坊看热闹的伙计反应,就被治住,其余人则一拥而入。

    “一个都不要放过。”于勇大喊一声,一拳将无所适从的掌柜打倒在地,然后坐到了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经过四个多月的查证,他终于在四时花馆查到了教匪的踪迹,继而查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看监百户钱宁。又顺藤摸瓜,查到了这家肥羊坊分号。按照留守的教匪交代,这里就是钱宁收转银子的地方。

    “提督,有发现。”一名行事走了过来禀报。

    于勇精神一振,起身跟着对方来到了分号后院的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外,门口已经有人把守。

    “地窖就在里边。”行事指着房里被掀开的木板“没人进去过。”

    “让李总旗带人来。”于勇自然懂对方的意思。可是他对于这里是否还有银子根本不抱希望。

    行事应了一声,转身跑了,不多时一个壮汉带着几个人跟着那个行事走了过来“提督。”

    “带着火把,当心些。”公事上,于勇对老部下从来不废话。

    李总旗应了一声,找了两个火把,走了进去,于勇则和几个管队站在地窖口等着。

    不多时李总旗带着那几个人走了出来“里边没银子,都是书。俺瞅过了,都是账册。”

    众人顿感失望。根据已经掌握的,可以肯定孔方兄弟会和教匪是有联系的,那可是几百万两甚至上千万两银子啊。

    “找些可靠的算手,查。”于勇要有心理准备,扭头对一旁的管队道“立刻派人去二条胡同,钱宁家围起来,里边的人暂时不要动。”

    那管队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于勇瞅瞅天色,走出厢房“都送去南镇抚司。”

    郑直下值回到家,正打算回后院,有人就找了过来,于汉,于勇的儿子。

    “俺跟钱百户不过泛泛之交。”郑直听到钱宁被翻了出来一点都不意外“若是他真的做了这等恶事,俺自然愿意于提督将他绳之以法。”

    于汉忙道“郑勋卫能够体谅家父,俺们父子就放心了。”

    时移世易,三年前他正眼都不会去多看的郑直竟然一飞冲天。相比上次为郑虤脱罪时,郑直仿佛变了一个人。

    “对了。”郑直拿出烟,于汉立刻凑过来为对方点上“这事不晓得会不会牵连到沈监生的家眷?”

    于汉一愣,这哪讲的准,毕竟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没准就要灭九族……突然他记起了几年前盛传郑直勾搭沈家母女花的事,心里有了谱“钱宁不过是钱太监的义子,况且钱太监是阉人,与沈女官只是对食而已。”

    “如此俺也算对得起故人了。”郑直笑了起来。

    此时朱千户敲门后走了进来,将一个小匣子放在茶几上,打开,即便是四锭一百两的金锭。

    “这?”于汉喜欢银子,自然更喜欢金子。可是当初救郑虤也没有用这老多,他不敢拿。

    “实不相瞒。”郑直平静道“钱娘子俺早就瞅上了。只是那婆娘脾气倔,不容易上手。俺不求旁的,只要让她在里边莫吃苦就好。”如今锦衣卫还能使用的就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狱,那里的环境……总好过北镇抚司。

    于汉会意,有些哭笑不得,郑直果然没有亏了他‘通吃’的绰号“这个小的可以保证。若是可以,钱娘子依旧能住在她家。”

    郑直点点头“俺得了皇差,明个儿出京,来回估摸着也要三个月左右。若是有事,汉哥可以去找俺师兄翰林院庶吉士边璋。他的意思就是俺的意思。”

    没错,早晨郑直豪情万丈,做足了准备,要和内阁骂个酣畅淋漓,结果人家只是轻描淡写就把他打的落花流水,发配出京了。

    礼部主事彭缙昨日上本,言山西浑源州北岳庙旧址自上次修缮已经十年,需派员为秋季致祭早做准备。今早弘治帝痛快批了,然后朝会一散,致祭的差事就落到了郑直的身上。借口很好找,一来这差事本来就需要翰林院派员,二来郑修撰青词绝佳乃是祭拜北岳庙的不二人选。

    郑直以刚刚成亲为由抗辩,人家来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

    郑直以如今要上早课为由抗辩,人家拿出成例“此乃皇差。按制,除非主上专旨否则应该以皇差为先。”

    总之不论郑直找啥理由,人家都能轻易化解。

    郑直想过再上题本抗辩,然后走他的隐形外舅沈禄关系,今日就送到司礼监。可终究忍住了,无它,显得他自个太不得用了。先不提这种小事就搬出那头猪猡,人家咋想。单单这传出去就不好听,皇帝怎么可以插手各部院细务?早晓得,郑直之前在起居注馆闲置半个多月,那头猪猡都是不闻不问的。

    吃过午饭后,冷静下来的郑直认命了,甚至想通了。人力有穷时,这前后三个月甚至更久并不是他郑直的错,要他咬人,你皇帝得先把他弄回来。俺已经纳了投名状,该皇帝表态显示收纳了。

    郑直却哪里晓得,他郁闷,弘治帝和刘健也没好多少。端午当日,刘健就有了决定,哪怕不能对付郑直,也不能让这厮在弘治帝跟前晃悠。可刘健等人都是臣子,要调开受到弘治帝关注的郑直则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过程。因此哪怕礼部主事彭缙第二日一早就上本,可还是比口含天宪的弘治帝慢了一步。

    弘治帝自然没有察觉到彭缙题本暗藏的意思,毕竟春秋祭祀浑源州北岳庙旧址乃是弘治六年七月他定下来的。虽然今年提前了一些,可想到如今大同附近鞑靼窥探,早做打算也可理解,因此就同意了。却不想中午杨鹏就送来消息,他才晓得走了败招。可如同郑直所想一般,弘治帝并没有想过去阻止。毕竟不过三四个月,对方还是要回来的。

    送走于勇之后,郑直直接回到后院,赶走所有人后,凑到汤素娥耳边轻语。

    “去多久?”汤素娥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哪里舍得,却也晓得她的男人心存高远。

    “快的话三个月。”郑直握住汤素娥的手,为她戴上一枚红玉韘“这是嘉靖会的信物。俺已经写信给掌柜毕鸾,短则几日,快则半月左右他就会来报账。”

    因为江侃的存在,整个嘉靖会其实已经废了。可是郑直又不想放弃八当打下的基础,于是将里边的钱业专才挪到了新成立京师同善会,通过京师同善会来控制整个直隶的当铺。而嘉靖会则兼并了转入南京发展的庆字号在真定,保定,河间的产业。依托遍布整个直隶的八当分号,还有安阳煤业行会,主业改为了货栈、仓储、煤矿,码头。

    汤素娥看着手上的玉韘,却没有收回手“奴不要。”看郑直不明所以,解释道“奴很费银子的。有了它,日后怎么找达达要银子?”

    郑直哭笑不得“这样啊,这原本就是俺给太太的私房……”说着要去摘那玉韘。

    汤素娥一听,立刻缩了手“奴的……”不等说完就被封住了嘴。

    汤素娥算到了一切,却唯独忘了她今生不是做惯了体力活的普通妇人,而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甚至四岁就被选为了申王妃。

    因此掌灯时分,郑直已经重新穿戴好“今个儿俺事多,不回来了。收拾几身衣服,明早俺来取。”

    顶簪为郑直挂好玉挂“明个儿就走了,爷还不在家多陪陪太太?”

    “你咋听墙根?”郑直突然冷了脸。

    顶簪也晓得犯了忌讳,默不吭声,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再有下次。”郑直将对方拉进怀里“俺就不让你要孩子。”狠狠抓了一把,这才松开对方,走了出去。他娘子多,这哪一个不安抚好了,叮嘱好了都是事。就算这样,朱千户这一次也得留下,盯着各院。郑直偷人家的娘子,自然也要防着人家偷他的。

    顶簪摊开手,多了一副玉镯,戴在手上正合适。她会些拳脚,因此身子骨比太太高大,手腕也就粗。不用讲,这副镯子是专门给她的。

    心中抱怨一句,用衣袖遮住,转身揉着后身,为郑直准备出行的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