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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有怨过吗?
    沈一贯在旁边看得真切,目光闪烁。

    过了一分多钟,栾永芳才回过神来,“啊,凤梧先生刚才派人来说了,他今晚有要事,不来赴宴。

    我一时闲着,就坐在这里喝茶解闷,还没想好吃什么,哈哈,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

    沈一贯连忙说道:“既然栾公子还没想好吃什么,不如在下点几个菜,我们小酌一下。”

    栾永芳迟疑一下,有心想结识沈一贯这样的进士翰林,又不想就此离去,反倒给人留下话柄,于是挤出几许笑意说道:“那就请沈先生做主。刚才掌柜的说了,这顿天音阁请,沈先生随意点就是了,不用客气了。”

    沈一贯嘴角飞逝过一丝不屑,脸上满是可亲的笑容:“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天音阁,以淮扬菜出名,大厨是从扬州请来的,据说是此前扬州大盐商府上的大厨。嗯,来一个松鼠鳜鱼,再来一个水晶蹄花和白袍虾仁,还有大煮干丝是必须吃的。

    再来一份叉烧鸭,这个鸭子用的是高邮麻鸭,鸭皮酥脆醇香,肉质柔软鲜嫩,味美不腻。

    栾公子,这样的好菜,不喝点酒说不过去,那就点一壶蜜淋酒。这酒甜绵可口,绝不会醉人。”

    栾永芳现在思绪还是乱的,强做镇静地坐着,任由沈一贯点菜。

    等到酒菜逐渐端上来,栾永芳才缓过神来,拱手说道:“沈先生果真是身出名门,江南名士,见识不凡啊。在下以后还要多向你学习啊。”

    “栾公子客气了。

    这世道变了,什么名门名士都不管用。现在世人重利不重义,官场上也是如此,乌烟瘴气,满是铜臭味。

    越是清廉不阿的人,越是被排挤。我朝多少名士出仕为官,刚直清廉,却被同僚暗害,构陷为贪赃枉法,惨遭不幸。可悲可叹啊。”

    栾永芳在袖子里紧握着双拳,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

    说得太好了!

    自己的父亲就是如此!

    什么贪赃枉法,都是那些嫉恨他清廉的同僚们构陷的!

    看看现在的官员,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娇妻美妾、大院深宅、家财万贯,自己父亲只是受了些乡绅旧友们的人情,根本算不得什么,怎么就成了贪赃枉法了?

    沈一贯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骤然又拔高了好几层,好人啊!

    “沈先生能入国史馆,必定是身负大才,让人仰慕啊。”栾永芳话语里透着亲近,“不才在国子监,感觉没学到什么。

    国子监的老师,滥竽充数、空负文名的实在太多了,不知在下什么时候能去国史馆当面向先生请教?”

    “哈哈,我随时都有时间,栾公子随时都可以来。”沈一贯哈哈一笑,“在下最爱跟年轻才俊结识,尤其是身世坎坷,自强不息的少年才子们。

    孟子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栾公子天赋异禀,自强不息,将来定会成为大人物,光宗耀祖,让世人刮目相看。”

    不过几句话,栾永芳引沈一贯为知己。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到一个小时,栾永芳就被如扬州春三月一样甜绵的蜜淋酒,灌得醉醺醺的。

    沈一贯叫来伙计,扶着栾永芳下楼,叫了一辆马车,叮嘱了一句:“咸宜坊丰城街冯府,记住了,靠金城桥,那一片最大的宅院。”

    “内相冯公府上?”地面非常熟的马车夫猛地一个激灵。

    “对,这是冯公的亲戚。”

    马车夫猛地觉得直隶京畿十一州府的重任全压在了肩膀上,毅然决然地说道:“老爷放心,小的一定把这位公子送到冯公府上,交给府上的门房。”

    沈一贯等马车离开,转身又回到了天音阁三楼的雅间里,里面七八人正喝得面红耳赤,豪言壮语。

    好友看到沈一贯进来,愣了一下:“不疑,你没回去啊?这么久没回来,我等还以为你有事回府去了。”

    “没有,刚才出去钓鱼,没想到钓到一条大鱼。”

    “大鱼?”好友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这年头,钓鱼的很容易就被鱼给拖走了。”

    沈一贯讪讪一笑。

    他在这方面吃过亏,幸好及时“弃暗投明”。

    沈一贯坐了下来,呵呵一笑:“是啊,现如今这水太浑,分不清谁是鱼,谁是钓鱼的。不过今天这条大鱼,绝对是一条大傻鱼。”

    他凑到好友耳边,在嘈杂的喧闹声中,轻语了几句。

    好友看着沈一贯,手指头点了点,“不疑啊,你这个台甫改得好,真得不再疑了,念头一通达,马上就找到一条青云大道。”

    沈一贯脸上浮现着笑意,“咸宜坊丰城街,离西苑非常近啊。”

    两人又凑到一块咬耳朵私语,其他人高声说话,把他俩的声音迅速淹没。

    马车来到丰城街冯府,车夫跳下车来,跑到侧门的门房,砰砰地敲门。

    敲了好一会,门房的门开了,露出一张极不耐烦的脸。

    “谁啊,”看清楚是马车夫,不耐烦中叠加了凶狠,“知道这里是哪吗?敢来瞎敲门。”

    马车夫被门房恶狠狠的话吓得脖子一缩,连忙答道:“贵府的少爷喝醉了,我给送了回来。”

    门房愣了一下,“我家府上有少爷吗?”

    门房被人从后面推开,现出一位管事,“二十岁出头,十分文弱,穿着一身青色棉袍,外面还加了件缀羊毛暗花褙子?”

    “对,对!就是他。”马车夫连忙点头。

    “郎九,你们去两个人,把栾公子扶回来。”

    “是!”

    门房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位主,又在外面打着老爷的旗号混吃喝去了?”

    “就你屁话多!”管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问马车夫,“是谁把我们家公子扶到车上去的。”

    “在天音阁,是位先生。嗯,一看就有学问,不过小的不知道他姓名。想起来了,小的以前在翰林院见过那位先生。嘿,还是位翰林,难怪觉得眼熟。”

    管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摸出几枚五角的小银币,递给马车夫:“多余的赏给你。”

    “谢老爷,谢老爷赏!今儿真是遇到贵人了。”马车夫乐得鼻涕冒泡。

    这一趟车钱,抵得上好几天的辛苦。

    两位仆人扶着烂醉如泥的栾永芳走了进来,身上的酒气刺得门房忍不住往旁边一闪。

    “这是喝了多少酒?”

    管事挥挥手,“扶到前院西偏院侧屋里去,去后院禀告太太一声。”

    栾永芳刚被扶到侧屋的榻上躺下,栾凤儿带着两个婢女就匆匆走了过来。

    守在院中的管事上前见礼:“冯七见过太太。”

    “七管事,我弟弟他?”

    “太太,公子没事,多喝了几杯而已。小的已经叫厨房熬醒酒汤,喂半碗下去,睡一宿又生龙活虎了。”

    栾凤儿低眉垂头:“多亏了七管事。”

    “太太客气了。小的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栾凤儿走进偏屋,看到仰天八叉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褥的弟弟,既心痛又生气。

    “太太,醒酒汤来了。”

    “放在这里,你们都下去吧。”

    偏屋里只剩下姐弟两人,栾凤儿在床榻边上坐下,先把栾永芳上半身抬起来,背后垫上枕头被褥。

    再端起冒着热气的碗,用调羹给栾永芳喂醒酒汤。

    喂了两口,栾永芳唔的一声醒了,然后干呕着想吐,栾凤儿连忙拿过旁边的铜盆,扶着栾永芳趴在床沿上,拍着他的后背,任他干呕了几口。

    一股醉酒呕吐物的恶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栾凤儿用毛巾给弟弟擦拭了嘴边的污物,正准备继续喂醒酒汤时,栾永芳一把抓住栾凤儿的手。

    “姐姐,我们不过这样的日子了,好吗?”

    栾凤儿吓了一跳,责备道:“你怎么了?喝醉了胡言乱语吗?”

    “姐姐,你知道我这些年心里有多苦吗?”栾永芳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他们说爹爹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可是管我们什么事?

    那时我才五岁,你才七八岁,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根本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跟着家人被流放到岭南,吃了十几年苦,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好容易有人找到我,说姐姐你还在,要接我来团圆,结果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还在岭南继续吃苦呜呜,姐姐,这样的日子我们不过了,好不好?”

    栾凤儿也有些生气,汤碗往桌子上一放,“不过,我看你过得很滋润。凭着冯府公子的身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你过得乐不思蜀!突然发什么昏,说什么胡话?”

    栾永芳看着栾凤儿,头左摇右晃,红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不让眼泪水流出来。

    “姐姐,我没有发昏,是我今天终于知道了真相,这世上没人看得起我们,连凤梧先生都看不起我们。”

    说罢,他趴在床榻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栾凤儿摸了摸他的发髻,幽幽地说道:“我们能苟且偷生,已经万幸,还要奢求什么?姐姐只希望你好好读书,能够安家立业,让栾家不至绝嗣,就别无他求了。

    别人看不看得起,有那么重要吗?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都看轻了,还指望别人看得起吗?”

    栾永芳趴在床上,呜呜地说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栾凤儿还要说话,婢女在门口说道:“太太,老爷回府了。”

    栾凤儿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还趴在床沿边上的栾永芳,站起身,对一位婢女说道:“你留下来照顾公子。”

    “是。”

    栾永芳挣扎着抬起头,看着栾凤儿的背影喊道:“姐姐!”

    栾凤儿脚步一滞,还是走出了屋门。

    婢女上前,端起醒酒汤,柔声道:“公子,奴婢喂你喝汤。”

    “滚!我不要你们可怜!滚!”栾永芳右手胡乱一挥,婢女手里的碗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了数片,汤水流了一地。

    栾永芳把被褥拉上来,蒙着头。

    婢女蹲下来,默默地收拾起碎片残汁。

    冯保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迈着小四方步往里走。冯七在身后紧跟着,嘴里轻声说着话。

    走到中院门口,栾凤儿行了一个万福,“妾身迎老爷回府。”

    “太太出来了。现在天色越来越冷,太太不必出来,在后院候着就好。”

    栾凤儿没有出声,侧身站到一边,恭顺地低眉垂头。

    冯保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继续往前走。冯七在右边,栾凤儿在左边,落后一点,再后面是婢女和小内侍。

    “冯七,你去找游七把话递过去,一定要把通政司的要害说清楚,务必叫游七一字不漏地传过去。”

    冯保侧头,在冯七耳边轻语了两句。

    “是干爹,儿子马上就去办。”

    冯七把冯保送到后院门口就停步,朝里面做了个长揖,转身离开。

    栾凤儿跟着冯保进了后院正院花厅里,里面暖烘烘的,如同春天。

    冯保转到左边的偏厅,往屏风处一站,平展开双手。

    栾凤儿和两位婢女连忙上前去,把他去掉钢叉帽,褪下斗牛服。

    “老爷,换一身舒服点的衣衫?”

    冯保微闭着眼睛,还在想着事情。

    皇上同意了咱家的通政司改制草案,那通政司就是要害之处,主官通政使就非常关键。人选自己提就不合适了,让张叔大去提。

    主动提也不好,皇上太精明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猫腻。

    不过张叔大可以先酝酿好合适的人选,等皇上咨询时,抢在别人反应前提出来,占了先机就一切好说。

    听到栾凤儿问话,鼻子只是轻轻一哼。

    栾凤儿帮冯保的发髻稍微整理了一下,插了一根碧玉簪,与婢女一起给他换上丝绵半身衫和裤子。

    在外面单薄,但是在暖和的室内却是非常舒适。

    忙完这些,栾凤儿从站在门口的婢女手里,接过一盆热水,放到躺椅前。

    “老爷泡个脚,去去乏。”

    冯保在躺椅上坐下,栾凤儿在他右手边蹲下来,捧起他的左脚,去掉袜布,放在膝盖上,用右手试了试盆里的水温,正合适。

    小心地把冯保的左脚放到热水里,又捧起右脚。

    坐在椅子上的冯保,看着栾凤儿曼妙的后背,雪白的后颈,目光迷离了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

    “凤儿啊,你心里有没有怨过?”

    栾凤儿身子一僵,正在给冯保洗脚的手也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