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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皇上在注视着你
    “怨,妾身能有什么怨?怨上苍不公,让妾身家破人亡?怨世道不公,让妾身颠沛流离?世上每天有那么多人死于非命,暴尸野外,他们怨谁去?”

    栾凤儿柔声说道。

    “妾身入了冯府伺候老爷,有了安身之处,衣食无忧,不用受人白眼欺辱。

    失散多年的弟弟也找到了,脱了罪籍,入了国子监,安家立业,传宗接代,为栾家传嗣香火,妾身有什么好怨的。”

    冯保往躺椅上一躺,似乎把自己的双脚彻底托付给栾凤儿。

    “你是个知足的好女子,老夫当年没有选错人。这世上那有那么多公道,那有那么多顺当。

    心里没有怨气,日子才过得安稳。你嫁入我冯家门,愿意安安心心做我冯家妇,老夫很欣慰。

    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胡思乱想,怨天尤地要强得多。

    原本老夫想着,等你弟弟成了亲,生了儿女,抱一个过来姓冯,你好好养着,咱们这个家就算齐整了。

    可惜啊.”

    哗哗水声还在响,只是慢了一些。

    “你弟弟羞于让自己的儿子叫一个阉人做爹。也无妨,哪天你去保育堂,选两个机灵可爱的孩童,养活大了,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家就齐全了。”

    栾永芳抬起头,哀求道:“老爷,四郎他不经事,还请你多多体谅。”

    冯保笑了笑,“这么大还不经事,这要是在宫里,坟头草都一丈高了。他认不认老夫没关系,只要你认老夫,这家没散,都好说。

    凤儿啊,你比老夫强,你好歹还有一个亲弟弟。老夫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了。”

    栾凤儿忍不住看着坐在躺椅上的冯保。

    仰头看着屋顶,眼睛满是失落和惆怅。

    此时的他不再是权倾朝野、被人称为内相的一代权宦,只是一个年近半百,渴望亲情和家庭的糟老头。

    栾凤儿看得有点痴呆了,手不由定住了,冯保猛地一低头,凌厉的目光就像利剑一样飞了过来,吓得栾凤儿的心扑腾乱跳。

    “老爷妾.这水有点冷了。”

    冯保又变成和蔼可亲的居家老爷,眯着眼睛答道:“那就加热水进去。”

    “是,老爷。”

    栾凤儿加了一瓢热水,继续低头给冯保洗脚。

    重新躺下的冯保幽幽地说道:“水冷好办,心冷了才难办。”

    栾凤儿的头更低了,除了后颈,还露出一小块后背,更加雪白细腻。

    仁寿坊张府中院的书房里,张居正坐在座椅上,听游七禀告完后,右手捋着胡须,目光深邃。

    “通政司,皇上把通政司甩给冯公,到底什么意思?”

    “老爷,通政司是出了名的清闲衙门,皇上甩给冯公,小的猜是废物利用吧。”

    “没错,废物利用。被冯公这么一改,皇上再这么一调整,通政司就成了连通内外的要害部门,通政使人选确实要好生考虑一下。”

    张居正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合适的人来。”

    一直在观察他神情的游七及时插了一句:“老爷,小的推荐一个人。”

    张居正看了一眼他的奶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推荐谁?”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凤磐先生。”

    “张凤磐?”张居正目光闪烁,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游七连忙补充道:“老爷,张四维学识卓绝,天下名士,为人又八面玲珑。”

    “八面玲珑?”张居正笑了笑,“在你眼里,做通政使第一要务就是要八面玲珑吗?”

    游七不解地问道:“老爷,通政司连通内外,通政使要跟中枢三府一院,地方两府各省,跟方方面面打交道,难道不需要八面玲珑吗?”

    “你听懂冯公递过来话的意思吗?”

    “冯公让老爷找到合适的通政使人选,等皇上问起来,抢占先机。”

    “你只听到了抢占先机,却没听到皇上问起来。”

    “老爷,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玄机大着呢!冯公的意思是叫老夫寻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皇上能点头,又能跟我们站在一边。”

    游七猛地悟到了。

    “老爷,你是说通政使第一要务是先合皇上心意?”

    “是啊。皇上觉得合适,那他就一定合适。皇上觉得不合适,我们觉得再合适也没用。”

    游七有些气馁了,“老爷,你好歹是内阁总理,大明的朝相,连个通政使都定不下来吗?”

    语气里为张居正忿忿不平的意思,但也有游七自己私底下的埋怨。

    张四维善于迎风使舵,高拱、王遴等人垮台前,他早早就暗地里投奔到张居正门下。还给游七塞了不少好处。

    做人要厚道,拿了钱就得办事。

    游七在张居正面前,没少替张四维说好话。

    前些日子,张四维找游七喝酒,言辞间有抱怨之语,说他那个礼部右侍郎有名无实,全被闲置在翰林院,被闲置太久,一颗总想着报君恩,为大明鞠躬尽瘁的心都快要冷透了。

    希望游七在张相面前帮忙说一说,给他一个报效朝廷,报效张相的机会。

    刚才游七听完冯七的转述,心头一动就打起了小算盘,这通政使不正是给张四维特设的吗?

    张四维办实事的能力不见得多强,但是跟人打交道的手段,满朝都有目共睹的。

    改了制的通政司不再是清水衙门,办的多是案牍之事。

    通政使也成了皇上近臣,时常在御前伺候着。

    这就是张四维梦寐以求的岗位,要是自己给他谋到了,岂不是又要孝敬自己厚厚一叠汇票?

    现在却被告知,自家主人说了不算,还得皇上中意点头。

    肯定心里有怨气!

    张居正看着游七,不以为忤。

    他待游七如同家人兄弟一般,很多私密事都是游七去帮忙办的,非常信任,有什么话都能直接说开。

    “游七,老夫这个国相做的很窝囊是吗?”

    游七嘿嘿一笑,不出声,全当默认。

    张居正幽幽地说道:“老夫的恩师少湖公曾经说过老夫,说我在群臣面前重拳出击,在皇上面前却唯唯诺诺。”

    游七笑了,“老爷,少湖公此言还说对了。你一个考成法,多少官吏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背地里叫你张阎王。

    可是在皇上面前,你是百依百顺,不敢有半点违逆。”

    “游七,你也是读过书的人。老夫问你,洪武朝的国相有几位?”

    “有两位,李善长和胡惟庸。”

    “那他们的下场如何?”

    游七脸色一变,苦笑道:“老爷,我们不能这么比啊,你好歹也是皇上的老师啊。”

    张居正瞪了他一眼,“不这样比,那要那样比?皇上的权势,比不得太祖皇帝吗?洪武年间,刘伯温不也做过太祖皇帝的老师吗?”

    游七愣了一下,左思右想,后背突然冒出白毛汗。

    太祖皇帝喜欢兴大狱,杀起人来都是按万数算。

    皇上更狠,还没即位大宝,还只是秉政太子,就杀得人头滚滚。不,从他是皇太孙开始,借着世宗皇帝的手,就把晋党晋商几乎杀干净了。

    即位后很快就兴起了江南三大案,几乎把江南有头有脸的世家缙绅杀光了,排得上字号的名士大儒,也几乎被屠戳一空。

    太祖皇帝也没这么狠啊!

    “老爷,你这么一说,我后背全是汗。”

    “知道就好。你先下去,待老爷好好琢磨一下。”

    “是。”

    游七刚走到书房门口,张居正的声音从后面幽幽地传了过来。

    “游七,张凤磐的钱,记得退回去。”

    游七吓得腿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上。他扶着门框,转过身来,脸上满是尴尬和难堪。

    “老爷,我”

    “水至清则无鱼。

    但是有些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张凤磐,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时就顺利脱身,后到高拱王遴下台,还能顺利脱身。

    这样的人物,你觉得他的钱好拿吗?”

    游七额头上全是汗,“老爷,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些。”

    “老太太身体有恙,请了诸多名医还是不见起色。老夫央求了皇上,请了万全神医出趟差。你陪着一起去。”

    游七扑通跪下,跪伏道:“老爷忙于国事,就让小的替老爷回江陵,尽份孝心。老太太是小的干娘,自小视小的为己出,小的伺候老太太,也是应该的。”

    “好,你明日就去太医院,请得万全神医,尽快动身。”

    “是!”

    夜色已深,有座钟声传出,现在是晚上十点。

    各大酒楼陆续走出部分客人,他们多是各衙门的京官。

    虽然不用每日午夜起身上朝,可是每天早上八点钟按时到各衙门坐衙,这是铁律。

    吏部、中军都督府和御史台都察院抽调人手,组成的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巡查小组,会像一群野狗恶狼,神出鬼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某个衙门里,按名册清点人头。

    一旦被抓到迟到缺勤,名字荣登在《顺天政报》和吏部的《铨政报》上。在全衙门同僚面前做公开检讨,再扣发一个月的津贴和一半俸禄。

    一年内第二次被抓到,名字荣登在内阁的《中国政报》上,继续公开做检讨,再参加一个月的学习班,扣发三个月津贴和一半的俸禄。

    第三次被抓到,恭喜你又一次荣登《铨政报》,只不过这次上的是被革除官吏名单。

    你可以开开心心回家吃老米饭,再也不用担心上衙迟到缺勤被抓。

    考成法如同一把刀,高高地悬在京官们头上,三府一院各衙门,全部都不敢懈怠。

    司礼监下过旨意,授权联合巡查小组检查京师文武各衙门的官风官纪,所有衙门一旦被查到,无论官职高低,一视同仁,同等处理。

    六部诸寺有七位侍郎和六位少卿,五军都督府有三位都督同知陆续荣登光荣榜,公开做过检讨,其它大小官吏数百上千计。

    谁还敢迟到缺勤?

    不想明天迟到缺勤,今晚就早点回去休息。

    一辆马车里,沈一贯对张四维简略地说起今晚遇到栾永芳的事情。

    “他说他在等潘应龙?”

    “是的凤磐公。他亲口这么说的。”

    “无知小儿,毫无城府。这样的人,简直是在给冯公和潘凤梧招祸。”

    沈一贯附和道:“凤磐公说的没错。潘应龙是谁?胡宣城器重的幕僚,与徐文长同气连枝,更与少府监杨公公关系匪浅。

    杨公公跟冯公面和心不和,更有传闻两人曾经为了争司礼监掌印太监,撕破了脸。

    故而胡汝贞、谭子理、王子荐、徐文长等东南一脉,跟冯公的关系十分疏远,说不得暗地里还有龃龉。

    栾永芳是冯公夫人的亲弟弟,却私会潘应龙。这事要被有心人传出去,呵呵,岂不是打冯公的脸,让潘凤梧如何自立?”

    张四维淡淡一笑,“潘凤梧在京师做的着实不错。老夫虽然与他不亲近,但是也不得不佩服,这是位能做大事的人。”

    沈一贯眼睛一转,“凤磐公,他会不会对太岳公有威胁?”

    张四维瞥了他一眼。

    呵呵,想打击潘应龙去讨好张居正,以求进身之道?

    反应挺快的,有前途!

    “潘凤梧才三十多岁,顺天府少尹做的再出色,上面还有顺天府尹,还有六部侍郎少卿,还有尚书正卿。这些台阶爬完了,才是资政和内阁总理。

    要爬这么多台阶,你说需要用多少年了?

    十年,十五年?

    皇上不是世宗皇帝。

    世宗皇帝可以让严嵩坐十年二十年,徐阶和李春芳坐了多少年?皇上就迫不及待地要赶他们下去,以免擅权。

    你觉得皇上会让张叔大在内阁总理的位置上坐多久?十年还是十五年?”

    沈一贯眼睛闪着光,“太岳公不会把潘凤梧视为威胁,他更担心湖广的那位。”

    “是啊,四十岁出头,总督和部堂就做了好几年,国朝有几位?兵部尚书衔总督湖广军政事务,再往上,该是什么位置?

    扳着手指头也能算得出来。”

    沈一贯眼珠子乱转,“这只鱼鹰刚查出罢考案和私矿敛财谋逆案,又是大政绩啊。”

    张四维斜了他一眼,“你少打主意。张叔大如此忌惮他,都不敢在自家的湖广暗地里打主意,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盯着?”

    张四维冷笑一声,轻轻掀起车船帘布,看着外面黑沉的夜色,轻轻地说道:“不疑,给你一句忠告,以后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牢记这句话。”

    “凤磐公,什么话?请赐教。”

    张四维哗啦一声,拉开车窗帘。

    “皇上在注视着你!”

    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如同是荒古凶兽的眼睛,注视着你,仿佛下一刻就会吞噬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