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世祖姚信,东吴太常卿,乃是陆逊的外甥,有名江左。著有《士纬》十卷,《姚氏新书》二卷。(注1)
其父姚僧垣,知名梁武代,二宫礼遇优厚。
关键是,姚僧垣就在北周,官居遂伯中大夫……
姚察的弟弟,次子姚最年十九,随父入关,为麟趾殿学士。旋授齐王宇文宪府水曹参军,掌记室事。特为宪所礼接,赏赐隆厚。
侯胜北在国子学听姚察讲课时颇有私交,可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眼下得闻此事,他喝着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怪不得选了姚察出使北周呢。
侯胜北几乎都要怀疑姚僧垣就是那个卧虎台的高级卧底了。
“父亲和二弟被掳往北朝,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姚察自嘲道:“当初侯景之乱,父亲抛妻弃子,往台城赴难。好不容易平叛相聚,又被召往荆州,分离至今。父不得见子,子不得见父。”
侯胜北只得安慰道:“如今姚师名动江左,令尊一定深感欣慰。”
姚察虽然只大他八岁,但是有国子学授业之恩,侯胜北还是很有礼数。
这话确实也不算恭维。
姚察幼有至性,事亲以孝闻。六岁即诵书万余言,年十二便能属文。十三岁为侯胜北的岳父大人引于宣猷堂听讲论难,为儒者所称。
这次他出使长安,江左耆旧在关右者,咸相倾慕。
沛国刘臻窃于公馆访《汉书》疑事十余条,姚察并为剖析,皆有经据。
刘臻谓所亲曰:“名下定无虚士。”
如今两人说开此事,交情更深一层,侯胜北才得知姚僧垣居然还以医术闻名北朝。
当初荆州陷落,宇文护使人求之。至其营,复为燕公于谨所召,大相礼接。
连宇文泰都知道姚僧垣的名声,遣使驰驿征召,然而于谨竟然固留不遣。
对着使者道:“吾年时衰暮,疹疾婴沉。今得此人,望与之偕老。”
宇文泰以于谨勋德隆重,乃止焉。
由此可见姚僧垣的医术之高,名头之响。
侯胜北只能说能者无所不能,太佩服了。
他从徐之才那里得了一本《小儿方》,想着要不给姚僧垣抄录一份,总比放在自己这里吃灰好。
就当是为了医术传承做贡献了。
……
这一日,姚察约侯胜北一起参加大司空、赵国公宇文招的宴会。
宇文招乃宇文泰第七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他的母亲王氏为汉人,宇文泰之母就是出于太原王氏,更是亲上加亲。
宇文招的外貌装束偏向于魏晋名士的雅致倜傥,又融合了北地男儿的英武飒爽,一见就是气度不凡。
他见到侯胜北,不等姚察介绍,便爽朗笑道:“此前在益州时就听八弟宇文俭说起过你,他两年前接替孤任益州总管,一直说找机会要介绍你认识。”
宇文招拉住侯胜北的手,热情洋溢:“孤慕名已久,不想今日有缘得见。”
侯胜北微微感动,心想宇文俭惦记自己,果然够朋友,可惜远在成都,此番不能相见。
但是自己又不是姚察,哪里来的名声,宇文招怎么会慕名已久呢。
只听宇文招说道:“孤颇好文,师从庾信。庾师又曾为简文帝的东宫学士,宫体诗一派,起源于此,早想与你切磋琢磨一番。”
侯胜北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文采”惹出来的事情。
他看向姚察。
姚察耸耸肩,表示宫体诗他一窍不通,爱莫能助,侯胜北只能自力更生。
幸好侯胜北为了讨好爱妻,少年起就精研简文帝诗词。
单以此道而论,整个南朝只怕无人可以和他比肩。
要是换了别的文学之道,估计立刻就露了马脚。
既然是说这個,侯胜北顿时胸有成竹。
只见他换上一副风流态度,微笑道:“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庾师以绮艳之辞,抒哀怨之情。至贵国后,忧思难解,更增其文之美,《哀江南赋》就是明证。”(注2)
对,作诗关键就是要够哀够悲,才能打动人心。
宇文招听了眼睛一亮,此人果然出口不凡,连连点头称是。
侯胜北接着举出简文帝《望同泰寺浮图》,庾信《奉和同泰寺浮图》的例子。
“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对“幡摇度鸟惊,凤飞如始泊。”
一唱一和,工整细腻。
宇文招更喜,以诗为佐,连连呼酒。
等到侯胜北拿出压箱底的《鸳鸯赋》,他就是凭的这招,大婚之时让萧妙淽却扇展颜。
而庾信所和的《鸳鸯赋》有这么两句。
“南阳渍粉不复看,京兆新眉遂懒约。”
侯胜北点评道:“此句兼得南北之妙。”
宇文招已经完全被他的“文采”所倾倒,深感相见恨晚。
赵国公深深感叹,南朝不愧是继承了魏晋风流,江南多好臣。
此乃北魏雄主拓跋宏的名言。
当时被侍臣回怼:江南多好臣,一岁一易主;江北无好臣,百年一易主。
这话可不太妥当。
侯胜北有些尴尬,也不好指出,说宇文招用的场合不太对。
姚察及时插话,此时南北都是至尊亲政,朝堂清明,唯有北齐奸佞当道,气运不久。
宾主大笑。
……
酒到酣处,宇文招又提起一事。
“孤博涉群书,喜好文学,身边多有江左文士,有一侍读,名为谢贞。”
“听闻左右说,他每独处必昼夜涕泣。私使访问,知道谢贞之母年老,远在江南,于是答应他本王若出居籓,当遣侍读还家供养。”
“恰逢周帝也有想法,将二十年前攻陷江陵时,所获俘虏充官口者悉免为民。”
“届时本王一并结个善缘,启奏放谢贞回去。”
侯胜北和姚察对视一眼。
这是北周对本朝释放的善意。
两人感谢宇文招的一番好意,请他务必促成此事。
回馆舍的路上,姚察打趣道:“没想到你才华如此出众,倾倒了赵国公这样的北周重镇。我这次出使打算写一本《西聘道里记》,一定要把这段故事写进去。”
侯胜北赶紧制止,《北征道理记》写了些啥自己已经看过了。
你写的《西聘道里记》估计也同样是一堆野史轶闻。
这要是流传出去,实在难说士林会是好评还是讽刺,多半是后者。
自己拿着简文帝的诗赋,不说招摇撞骗,高调张扬是跑不掉的,萧妙淽说不定会生气。
姚察没有为难他,只是可惜这段逸事就此失传,不见于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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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事情还没完。
宇文招一见倾心,哪肯就此轻易放过。
他不仅多次约侯胜北讨论诗词歌赋,还叫上自己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同赏鉴。
几个男孩倒也罢了,十岁的女儿宇文芳,其母扶风窦氏乃是汉人。(注3)。
小女孩颇为聪慧,自小受到父母熏陶,知书达理,能作诗文,看着侯胜北的目光满是崇拜。
侯胜北差点维持不住文采斐然的形象。
幸好简文帝的诗赋甚多,他打的底子足够扎实,才涉险过关。
期间顺便提出侯秘前往旧仇池国一事,请宇文招看顾。
此乃小事一桩,沿途的武州、陇州、秦州总管都是宇文氏一族,一封书信而已。
……
侯胜北送三弟出长安,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下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
见了萧大圜,奉上萧妙淽的家书。
这位前朝王孙心安闲放,深信因果,听闻萧妙淽获封兰陵县主,恩旨赐婚,大喜。
“阿姊虽历磨难,如今有此归宿,实乃前世福报。”
侯胜北深以为然,他不信佛,但是萧妙淽这么善良,怎么也该有个好结局才是。
“至于我这个弟弟,让阿姊不必挂念。”
萧大圜微笑吟道:“夫闾阎者有优游之美,朝廷者有簪佩之累,盖由来久矣。留侯追踪于松子,陶朱成术于辛文,良有以焉。”
文绉绉的听得甚是吃力,侯胜北大概明白萧大圜不在意官场名利,效仿张良范蠡一流的隐士。
能让妙娘放心,甚好。
侯胜北闲暇之余故地重游,渭水河畔、含章旧址、骊山猎场、上林山塬,还有长安城的东西集市。
江南居。
唯有此处,已完全不复昔日模样,改成了别的店铺。
侯胜北没有驻足,看了一眼就默默路过,前往籍坊。
他不能入内,但是知道里面有个被称为虎穴的地下牢狱,曾经有一名女子关押在内。
侯胜北站在门口,深深行了一礼。
……
使团在长安待了数日,谒见了周帝、把握了北周朝堂的风向,正要准备启程回国。
周帝再次下旨,大赦天下。
自三月诛杀宇文护之后,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大赦了。
第一次是改元,第二次是立皇太子,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名目?
侯胜北有点摸不清情况,打探之下,倒不涉及什么机密,随便一问便知。
原来周帝是为了庆祝敌国发生的一件事情。
北齐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被诛杀。(注4)
此事非同小可。
侯胜北虽然谋划让斛律光失势,但是一没想到那么快,二没想到齐主如此狠辣,或者说愚蠢。
真的亲手把国之柱石给毁了。
使团知道事情紧急,匆匆地踏上了返程。
周帝宇文邕承诺会尽快派出使者返聘,商议两国联合一事。
联合之后,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二字,伐齐!
……
往返皆是日夜兼程赶路,人人都不辞辛苦,八月就回到了建康。
北周是否可攻,此事不必再议。
当前首要之事,便是讨论北齐发生的变故。
经过这么久,陈顼肯定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陈顼果然已经知道了此事,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情绪。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就在半年之前,卿告诉我北齐可伐,只是时机未到。”
停顿了一会儿,两人彷佛都在平复内心的激动。
陈顼终于开口问道:“而今如何?”
侯胜北毫不犹豫,清楚地答道:“陛下,时机已至。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好!”
陈顼一拍御座,奋然起身。
“朕自天嘉三年归国,整整十年才等来这么一个时机。合当你我君臣,建此功业。”
他深深地看着侯胜北:“当初的誓言,卿可还记得?”
想起那时,自己代表阿父来见陈顼,说出的那句话。
侯胜北胸中一热,脱口而出。
“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顼畅快大笑:“使团出发已经准备妥当,就劳卿再辛苦一趟,前去北齐观衅!卿南返之日,便是议论起兵定策之时!”
“臣,遵旨。”
听着陈顼的笑声逐渐低落下来,侯胜北心中暗道:“陛下,如果有得选择,其实伱还是更想讨伐北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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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往长安,尚是夏日。
归来已是金秋,嫩绿的芽叶已经从成熟的翠绿,化作了金黄。
等到自己去往北齐回来,树叶就已经枯黄落尽,只余光枝秃干了吧。
萧妙淽替他打点冬日行装,满眼尽是温柔之色。
这一年多以来,侯胜北马不停蹄,奔波往返于长安邺城和建康之间,两人都十分珍惜相聚的时光。
“成婚之后,居然没能在家里好好待满半年,把母亲和长安都甩给你照顾。”
侯胜北感到有些惭愧。
萧妙淽轻轻摇头:“当郎,人贵在知足,知足方能长乐。像大圜那样,我就很开心。”
她凝视着夫君:“陛下和你,都想着建功立业。身处乱世,不图强难以自存,妾身可以理解。”
侯胜北拉起妻子的手,放到胸前轻轻摩挲:“妙娘休要如此说,相比功业什么的,你和长安才是最重要的。”
感受着丈夫宽阔胸膛之下,心脏有力的跳动,萧妙淽道:“你能如此想,妾身很是欢喜,就是切勿苦了自己。”
侯胜北失笑道:“我又如何会自苦,能有妙娘相伴,天天高兴还来不及。”
没有理会他的贫嘴,萧妙淽缓缓道:“我佛有云:祗园精舍钟声响,述说世事本无常。桫椤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梦一场。”(注5)
侯胜北咀嚼话里含义,觉得颇为深邃悠远。
不过他素不信佛,稍微心动一下,就抛至脑后。
马上就是和北齐的举国大战,胡乱想些什么呢?
侯胜北抱住了她,开玩笑道:“阿父的嗣爵让给了小亶。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也得努力给长安挣个侯爵之位出来吧。”
萧妙淽闭起眼睛,靠在他怀中:“就算封侯拜相,甚至贵为天子,也不得自由呢。”
侯胜北心想,如果是简文帝那种柔弱天子,碰上国运衰微,自然如妻子所说。
换成陈顼这种雄主,得天命庇佑,运势健旺,强就是强,怎么会盛者必衰呢。
妙娘多愁善感,一定是佛经读得太多了。
他哈哈一笑,亲了亲萧妙淽的脸颊,登上了出发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