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罗荪给江弦讲了下,万寿寺的准备工作他们已经做了很久。
万寿寺在解放后就归军队管理了,这会儿是总政的歌舞团在那儿驻扎。
筹建委员会的几名委员,以及胡桥木同志,为了万寿寺的地方,在部队和市里两边儿来回打招呼。
但是事情办的很困难。
市里面好说,部队那边就很困难了。
这年头房子这么紧张,哪个单位也不会同意轻易把办公地点让给别人。
就拿虎坊路15号来说吧,一块儿地,央视和中作协两个单位争。
原本是教员批给《诗刊》的地皮,《诗刊》这会儿还只能委屈巴拉的缩在安定门外小关绿化队。
在这样的背景下,万寿寺的事情显然没那么好办。
讨论结束以后,大家转去晋阳饭店一起吃午饭。
山西菜不入流,不过晋阳饭店在京城是家赫赫有名的馆子。
“老舍先生以前常来晋阳饭店吃饭。”
孔罗荪回忆说,“他爱来赏紫藤,还留过一首七绝。”
众人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江弦更不知道,津津有味的听着。
“罗荪同志,什么七绝,可还记得?”张僖颇有兴致的问道。
孔罗荪稍作思索,吟道:“前两句是:驼峰熊掌岂堪夸,猫耳拨鱼实且华。”
张僖笑了笑,“说的是晋阳饭店的特色猫耳朵,后两句呢。”
“后两句叫: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说的是他推开花窗,看到了院里那架庭荫直泻而下的紫藤花。”
孔罗荪先生和老舍交情匪浅,回忆着回忆着忍不住掩面。
“我只能记得个大概,或许我也记错了几个字,我也没有几年了,你们说,若是没有一个文学馆,这首诗将来还有谁会记得?还有谁会知道?”
张僖拍了拍孔罗荪劝慰道:“我们已经在做这个事了,吃饭、吃饭。”
经此一幕,众人更加坚定了要建成文学馆的决心。
服务员很快上菜,先上了一道晋阳饭店的名菜香酥鸭。
色泽金黄,外皮酥脆。
张僖是个老饕,夹着荷叶饼,把鸭子一蘸酱,填进去。
边填边给大伙儿介绍,“这菜原本是山西名菜焖炉烧鸭,不过到了京城就有点水土不服,谁让咱京城处处都是烤鸭。
逼得一帮大厨们天天研究,最后改成这道高温蒸炸的香酥鸭,果然别有风味。”
江弦夹了一块儿尝尝,果然是外皮酥脆、肉烂鲜香,当时技痒,想回去自己做着试试。
服务员又依次端上过油肉、肉丝温粉皮、太原焖羊肉
都极具山西菜特色,味道咸鲜之间夹着一股陈醋的醋香。
最后端上来一盆儿“猫耳朵”。
其实就是面皮,因形如猫耳而得名,江弦盖上浇头,一尝,小巧玲珑、筋滑利口。
这顿饭吃罢了,也没商讨出个新地方,大家还是觉得,应该再争取争取万寿寺这块儿地。
事情告一段落,文学馆的事情也不太用江弦这个小辈操心。
随后几天,他一个人窝在家里,全身心的投入进了新的誊抄当中。
“.小金宝没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个小孤岛上。
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我就在门外,我被她关在门外,只过了一会儿血从门槛下面的缝隙里溢了出来。
我用手捂住门槛,捂住血,对她大叫说:姐,你别流血了,姐,你别流血了。
她不听我的话,她的血也不听我的话。
她的血和她的年纪一样年轻,和她的性子一样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涌,灿烂烂地又鲜又红。
血开始滚烫,有些灼手,在夏末汹涌着热气,后来越洇越大,越铺越黏,慢慢全冷掉了。
我张着一双血手叫来了老爷。
老爷一眼就明白了,他显得很不高兴,嘟囔说:我可以不让人活,就是没法不让人死”
江弦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这正是他此前顺利合成的那篇。
此刻,这篇的合成序列仍旧保存在他的脑海里:
“【帮会】+【舞女】=中篇《上海往事》”
“简介:民国时期社会风貌,动人的民国风情。
乡下少年唐水生来到大上海,被安排在当红舞女小金宝身边服侍。
小金宝是唐老爷的情妇,一次帮会仇杀过后,小金宝、水生和老爷共同躲到一座孤岛上,一场内弛外张的人性斗争静静上演。
最终,小金宝出于对爱情和人性的双重绝望,选择自杀身亡。”
《上海往事》出自毕飞宇笔下。
毕飞宇是江弦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有拿了茅奖的长篇《推拿》。
他的代表作很多,尤以文笔细腻闻名,看他的文字简直是一种享受。
此外,他又很擅长写女人,有中国的茨威格之称。
这篇《上海往事》写的便是一名舞女小金宝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是张艺谋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就是巩俐主演,斩获戛纳的那一部。
演完巩俐就和老谋子分手了。
有一点要说明,张艺谋的这部电影并不是改编自毕飞宇的这篇《上海往事》,而是改编自巴金之子李晓棠的《门规》。
之所以和电影内容相同,是因为当时毕飞宇来担任将改编成电影的编剧,他又不熟悉写剧本,最后便用的方式把这部电影给写了出来,也就是《上海往事》。
江弦合上稿件,翻了眼第一页第一行,整齐填写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个名字更受江弦青睐,《上海往事》这个名字就有点泯然众人。
所以在的一开始,他便对名做了更改。
至于的内容,是一种回忆的口吻,以老年水生回忆录的方式,讲述着那个血风腥雨的江湖,和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篇是回忆的形式,所以在故事一开头,作者便直接交代了每个人物的结局,在结构中是极少见的处理。
这天,他正写着,孔罗荪居然找上门来。
“孔罗荪同志?你怎么来了?”
江弦把他请进家里,给他倒一杯茶。
孔罗荪瞥了一眼他屋里的布置,江弦生怕他说出什么“大灾之年”的话,便主动找了个话题:
“万寿寺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
孔罗荪收回视线,喝一口水,给江弦讲了讲这些天和万寿寺那边总政歌舞团接洽的情况。
筹建委员会这边嘴皮子都快说破了,孔罗荪的腿也快跑断了,虽然有配车,但他年纪大,身体也不好,每天都在为万寿寺的事情东奔西走。
可是部队那边态度很强硬,坚决不让出驻扎的地方。
无奈之下,冯文彬同志只好提议,先由市里拨一所房子作过渡。
他们盯上了东交民巷的国际俱乐部,虽然小了点儿,起码算有个落脚之处。
孔罗荪刚准备去跑手续,碰到上面某位同志,那位同志听了他的遭遇以后,操着陕西口音给他提了个主意。
“你说当然不管用了,你让你们委员会里那个江弦委员去给他们说,这件事就妥了”
江弦一愣,不是因为那位同志的提议,而是因为那位同志的名字。
“您刚才说谁?”
“就是x”
“知道了!知道了!”
江弦吓了一大跳。
缓了缓心态,他又好奇问道:
“为什么让我去?”
“他也没和我说明白。”孔罗荪这会儿也不太摸不着头脑。
在他看来,唯一的可能性是《高山下的花环》这部。
《高山下的花环》是一本名望很高的军旅,受到广大读者们的喜爱。
孔罗荪揣测,部队可能会因为这篇给江弦一些面子。
听他这样说,江弦只好答应下来。
组织上给孔罗荪配有一辆小轿车,江弦坐上他的车子,和孔罗荪一块儿往万寿寺过去。
确切的说是万寿寺西院,西院是行宫,地处海淀,在颐和园以南,以往是慈禧的驻跸之地,她老人家游颐和园累了,就在这里歇息歇息、喝喝茶。
车子在司机的驾驶下很快抵达。
放眼望去,是一片园林式的多重院落,房屋基本是砖木结构,院儿里还留有大火的痕迹,放眼望去,断壁残垣、枯树荒草,令人触目惊心。
下车以后,孔罗荪领着江弦一块儿往一排平房过去,外面站岗的警卫员已经对他相当熟悉。
“你怎么又来了?我们首长不想见你。”
“小同志,麻烦你再帮我通报一下。”孔罗荪客客气气的说。
警卫员抱怨归抱怨,还是进去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出来招招手让他们进去。
孔罗荪谢过以后,领着江弦进门。
首长同志祁伯夷身形高大,身着齐整的军装,见到孔罗荪便道:“这位同志,我上次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首长同志,你的话我是听进去了,不过我们筹建委员会别的同志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孔罗荪笑着说。
“别的同志?”
祁伯夷看了眼一眼江弦,“你是.”
“还没介绍。”
孔罗荪笑呵呵的说,“这位就是《高山下的花环》的作者,江弦同志。”
“首长同志好。”
江弦递过去手。
面前的祁伯夷愣了几秒,“你是江弦?”
“.是。”
“写出《高山下的花环》的那个江弦?”
“是我。”
“竟然是你!”祁伯夷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惊喜之色,厚重的双手用力握住江弦。
“小张,来给这位同志泡杯茶,泡之前过节发的毛尖。”
“谢谢首长。”
江弦受宠若惊,悄悄瞥了一眼孔罗荪。
孔罗荪也错愕住了。
他之前是猜想过,部队的同志可能会因为《高山下的花环》这篇,给作者作者江弦一些面子。
但这面子给的也.
也太大了些!
祁伯夷请江弦坐下,警卫员加好茶叶,他亲自拎起暖壶给江弦倒了一杯茶水,看他的眼神比看自家儿子还亲。
“来,喝茶。”
“谢谢首长。”
江弦忐忑的喝了一口。
祁伯夷站在旁边,满眼欣赏之色:“江弦同志,你这篇写的好!写的真好!”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太过笼统,他又补充一句。
“《高山下的花环》,你写的够真实!够真切!够真情!”
“您谬赞了。”江弦自谦道:“没想到首长您也读过我这篇。”
“我当然读过。”祁伯夷哈哈一笑,“看来这件事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江弦错愕住,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等着,我给你看个东西。”
祁伯夷打开抽屉,从其中取出一本不大厚的册子,封面底色为黑,上面印了六个白色的字
——高山下的花环。
江弦看了一眼,正是战士出版社所发行的《高山下的花环》单行本,只在部队内部发行。
他简单看了一眼,其中收录了《高山下的花环》,他的创作谈文章《‘高山下的花环’篇外缀语》,以及冯沐同志、刘白羽同志两人的评论文章。
除此以外,还有一篇通知:
——“关于组织部队阅读‘高山下的花环’的通知”
通知清清楚楚的写明:
全军阅读!
“江弦同志创作的中篇《高山下的花环》发表后,在军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
这部作品通过表现军旅生活,成功地塑造了我军在新时期涌现出的新人形象,是一部优秀的军事题材文学作品,是对部队进行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和共产主义教育的生动教材。
望各单位认真组织部队干部战士阅读、评论这部作品,更好地发挥这部作品的教育作用,进一步提高广大干部战士的爱国主义和共产主义觉悟,为促进现代化、正规化革命军队建设服务”
祁伯夷笑着给孔罗和他解释:
“前些天,总政刚刚下达了全军阅读《花环》的通知。
现在,不光是我读了你这篇。
全军上下,从将军到士兵、从前线到后方。
都在读你的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