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里的事情,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也太神秘。
在祁伯夷的解释下,江弦和孔罗荪才知道,如今部队中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过一波的《高山下的花环》阅读热。
孔罗荪这才想清楚为什么那位会神神秘秘的指点,让江弦委员和部队这边接洽会更顺利。
人家身份敏感,不方便透露太多。
如今才知道真相,江弦是部队里的当红作家。
从刚才祁伯夷同志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江弦如今在部队同志们心目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江弦同志,《花环》这篇写得好,但是赵蒙生这个人物,我们很多同志都有争议。”
祁伯夷边抽烟边和江弦说,“主要有两个争议,我先说第一个,赵蒙生这个主角,一开始是拉练虚脱掉链子的公子哥儿,上了战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杀敌立功?难道不应该成为牺牲品么?”
江弦想了想,笑着说,“赵蒙生作为主角,的确有些艺术加工的巧合在他身上。
其次,战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哪怕是梁三喜这样的百战精锐,也可能被一颗流弹打死,一些个新兵蛋子、菜鸟反而可能侥幸得生。
这一点,首长同志你的体会应该比我更深。”
祁伯夷怔了一瞬,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对,子弹从来不讲道理,能活下来的老兵,哪个会吹自己厉害?都是说个命大。”
“对,再者又说了,赵蒙生这个角色,始终在两个老兵的竭力保护下执行穿插,相对来说处于比较安全的位置。
在里,就在梁三喜牺牲后没几分钟,赵蒙生就因为去炸火力点而重伤,可见,这个菜鸟离开大猫哥哥的保护,就是不行。”
祁伯夷释然一笑,接着道:“我再说第二个争议,赵蒙生因为雷神爷的一顿骂,脱胎换骨,这个转变是不是太突兀了?”
江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另外一件事。
“我当时随作协南下,在前线采访,听一个‘尖刀连’的战士给我透露。
团部的一个干部在开战前曾接到调令,一开始虽然没有说明是调到哪里,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个人要被调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事情发酵的很快,全营转眼就都知道了。
当时整个营的战士们都很窝火,尖刀连的战士质问说:‘祖国是我们的,也是他的,保家卫国大家都有份,他凭什么置身事外?’
后来这件事被有关部门介入,这名干部被调到了最前线。
他也确实一改往日的轻浮、毛躁的个性,成了一个成熟的战士。
我听说这个事情以后,就很想把这个人的事迹写一写,这就是《花环》里赵蒙生的原型人物。”
祁伯夷听得很认真。
他对《高山下的花环》相当熟悉,能听出来,江弦给他透露的是他在创作谈中从没提起过的故事。
“所以说,赵蒙生的转变是真实而可信的。”
江弦继续讲着,“因为赵蒙生完全就是在一个真实的人物事迹上建立起来的角色,不应该存在争议。”
“原来是这样。”
祁伯夷恍然大悟,同时感叹道:“中每个人物都有考究,看的出来,江弦同志你在前线的采访足够用心。”
“首长同志说的对。”
孔罗荪很认同他的话,“这正是《花环》这篇珍贵的地方,这篇不禁戏剧冲突足够强烈,真实性也足够打动所有读者。”
聊了会《高山下的花环》,祁伯夷说什么都要请江弦留下吃饭。
等到了吃饭的地方,孔罗荪看了桌上的菜,绝对不是普通的接待标准。
他拉着旁边一个小接待人员问,“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就这么点人,准备的是不是太丰盛了?”
“没搞错啊,首长特别关照过的,命令我们按最高标准来,这就是最高接待标准了。”
孔罗荪暗暗咂舌。
今天他算是沾上江弦的光了。
桌上当然不止祁伯夷一个人,还有部队的几个军官,一起落座。
祁伯夷给江弦介绍起副团长,“这位是聂江峰同志,他的儿子,就牺牲在的南方的战场上,获一等功。”
江弦一听,顿起敬意,他站的笔直,满脸肃穆的和聂江峰握了握手。
“同志,节哀。”
聂江峰很用力的握着他,“江弦同志,你这本《花环》写得真是好,我到现在都记得雷神爷招待梁妈妈的时候,梁妈妈回敬酒说的话。”
江弦当然知道聂江峰说的那段。
那是战后,梁三喜的母亲来到团里,在送别宴上听了雷神爷和小燕京的故事,当即潸然泪下:
“首长,我想说句心里话。
你是个军长,你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前线上牺牲了。
我哪怕就只看到了这一个,我总算是看到了。
好啊,好啊,你们好啊,中国能兴旺啊。”
聂江峰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我是个军人,我也是个父亲,我也从没办法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我的心里也有些怨啊。
可当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觉得值了。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人家的孩子也是爹娘生养的,难道我的孩子当兵,就不能流血牺牲了?
不是这个道理嘛!
我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功臣’这两个字嘛!”
聂江峰一看就是标准的军人,不是很会说话,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真情流露,句句出自肺腑,桌上的袍泽们无一不为之动容。
江弦听出这段话里,聂江峰用了不少雷神爷的原话。
可见他对《花环》这篇的印象有多深,《花环》这篇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宴席很快开始,江弦显然是备受关注的焦点。
祁伯夷请他先说两句。
江弦推辞不过,只好端着酒杯起身。
“今天江某人沾了战士们的光,让部队的同志用这样一桌饭菜来招待。
《花环》这篇,没有南疆战士们的英勇决计是写不成的。
我这第一杯酒,便敬给南疆的烈士们吧。”
他哗啦一下,把杯中的酒倒在地上。
祁伯夷看向江弦的目光一变,原本的欣赏当中又多了几分敬意。
“敬战士们!”
他学着他的模样,豪迈的将酒倒在地上,其他人也照做。
酒过三巡,孔罗荪才提起文学馆的事。
祁伯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江弦。
“江弦同志是怎么想的?”
江弦顿了顿,放下酒杯,“首长同志,建设一个文学馆的事情,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意义非凡,文学作品总会随着时代失去颜色,就像是我这篇《高山下的花环》,今天有人读,未来还会有人读吗?多少年后,里这场战争兴许都有很多人不记得了。
但如果有一个文学馆就不一样,后人总是再能读到我这篇的,兴许就会因为这篇,去了解那场战争,回忆起那些烈士们的付出,烈士们的精神一代代传接下去。”
祁伯夷静静的听完他的话,抽了口烟:“之前我的想法的确是狭隘了。
这个事情,我可以批准”
孔罗荪见祁伯夷终于答应,一脸振奋的看向江弦。
这小子.真是立大功了!
“不过。”祁伯夷又开口道。
孔罗荪正兴奋着,祁伯夷又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个条件,非要江弦同志你同意才行。”
“首长,你请讲。”
“江弦同志,《花环》这篇里,靳开来这个同志你写的很好,他是个刺头,为人粗鄙,爱打报告、爱提意见,但是作战勇敢,对同志们够义气。
这样一个角色,怎么能因为砍甘蔗,就不给他一等功呢?”
祁伯夷说出自己的条件。
他希望江弦能给靳开来把这个一等功补上。
江弦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祁伯夷也会和印刷厂的女工一样,提出修改靳开来结局的想法。
“江弦同志,靳开来心甘情愿的处于在最危险的职位,带着尖刀排为全连开路、炸毁了两个敌碉堡、坚守着无名高地消灭敌人。”
祁伯夷的语气中带着些恳求,“他战功赫赫,怎么能没有个妥当的好结局,我觉得这种程度的修改,并不会影响的震撼力。
我请求你,给靳开来补上一个一等功的荣誉,我相信,这对内容无伤大雅。
靳开来同志已经牺牲了,就让靳开来同志的遗孀从那痛彻心扉的巨恸中收获一丝慰藉吧。”
“是啊!这对靳开来太不公平了!”
“就改一改吧。”
桌上还有几人也开了口。
江弦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复。
一顿饭吃完,他坐着孔罗荪的车子一起从部队离开。
孔罗荪并未在修改靳开来结局一事上对江弦进行劝说,只是和他聊了聊东交民巷那边的办公环境。
他也知道,让一个作家去修改他们已完成的作品,这在很多作家心中是对文学的亵渎。
回到家里,江弦的酒意还未完全消散,他脱下外套,在厨房里打盆水洗一把脸。
而后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虎坊路上熠熠生辉的秋景,金黄的落叶铺满整条街道。
秋风轻拂,落叶纷纷扬扬。
“是啊。”
“烈士们的牺牲已经足够令家属们伤心了,为什么又要在里伤害他们一次呢?”
江弦一个人坐着自省。
他觉得李存葆在靳开来的结局上,还是太想融入进伤痕文学的笔法。
过于想通过靳开来这个角色强调部队伤痕,以至于忽略了文学以外的那些东西。
烈士们尸骨末寒,怎能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文学呢?
江弦翻出《高山下的花环》原稿,找到第十章战后描写靳开来结局的那一段。
先是阅读了几遍。
“如何在不降低文学性的情况下,还靳开来一个好结局呢?”
江弦沉思起来。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必须得具备让读者掩卷沉思的文学性质。
因而靳开来这部分又不太好改动。
江弦沉思良久,日暮时分,他提笔沙沙写了起来。
对之前的剧情并未进行修改,只是在其后又增补了那么一段。
翌日,祁伯夷从警卫员那儿听说江弦又找了过来,这会儿正等在办公室里。
他快步进去,看到江弦满脸困倦的坐在里面,正抱着个茶杯喝着,憔悴的模样把祁伯夷吓了一跳。
“江弦同志,你这是生病了?怎么这个脸色?”
“首长同志,我没事,我只是熬夜改了一下《花环》的稿子,请你过目。”
“这、这又不急在一天两天。”
祁伯夷属实是没想到,他从江弦手里接过稿子,见对方脸色苍白的疲倦模样,忍不住有点自责。
他不是个糊涂人,昨天他已经被江弦和孔罗荪说动了,原本打算同意。
只是想起靳开来的事情,想多给江弦提出一个诉求。
没想到他真的听了进去。
这样好的一位作家,他干嘛非要难为人家?
若是让他熬出什么事情,那真是人民的损失!
“江作家,你再喝杯热茶,休息休息。”
“不了,我就先回去了。”
祁伯夷送了送他,派车送江弦回家,然后才从他手上接过稿子看了起来。
前面没什么改变,他直接找到写靳开来结局的段落。
“.
烈士的亲属们深知亲人是为国捐躯,个个深明大义,没有谁向我们提出过任何超出规定的要求,他们最关心的是亲人怎样牺牲的。
我向烈士家属一一讲述烈士的功绩,并把授结烈士的军功章捧献给他们。
但是,当我面对靳开来的妻子和那四岁的小男孩时,我为难了。
我讲述了副连长怎样为全连开路,怎样炸毁两个敌碉堡,怎样坚守无名高地消灭敌人
当然,我省去了副连长带人去搞甘蔗曲事,只说副连长在阵地前找水踩响了地雷。
当靳开来的遗妻抬起泪眼望着我,对这位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我已无言安慰。
所有烈士亲人都有一枚授于烈士的军功章(大部分是三等功),唯独她没有
我拭泪把我的一等功军功章双手捧给她:‘收下吧,这是我们九连授给一等功臣靳开来烈士的勋章!’
这位憨厚纯朴的女合同工,双手按过军功章捧在胸前凝望着,而后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带着那四岁的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
谢天谢地,她并不晓得连队是无权决定给谁立功的(哪怕是记三等功)!
我默默祝愿,祝愿那枚军功章能使她获得一丝慰藉,也企望那四岁的孩童在晓明世事之后,能为父辈留给他的军功章而感到自豪!”
在此之后,江弦又增添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