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月的京城,依旧能感受到夏日余温。
江弦回到家里,把东西给朱琳一塞。
“咋还买了只熏鸡?”朱琳拎着一看,还不光一只,整整两只。
“吃呗,今天吃不了留着明天吃,省的明儿做饭了。”
江弦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的抱着干净衣服,要上澡堂子里去好好洗涮洗涮。
这边儿江弦还没出门儿,就有人敲响了门。
朱琳打开一看,正是王濛,这会儿穿件儿白色的确良,一看着江弦,脸上顿时幽中带怨。
“你可算回来了~”
“王老师,您咋来了?”
江弦也是意外。
王濛那语气就好像师徒四人取经回来碰上的老鼋一样。
“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事儿,你不是说要考虑考虑么,怎么都这么久了,也不给我个回信。”
王濛说的是拉着江弦一块儿去《人民文学》的事情。
之前江弦没给他答复,后来就上西安去参加金鸡百花授奖大会了,一直没回来,拖到了现在。
“您甭着急。”
江弦笑笑,“我这刚回来,连口水还没喝呢,这样,您先等我洗澡回来,等我洗完澡咱再说。”
“上哪洗澡去?”
王濛很警觉,这回再也不给江弦打游击的机会,就算是洗澡,也撵着跟了过去。
京城的澡堂元代就有了,在民国时期达到鼎盛。
到这会儿,京城一共有几百个澡堂,最有名的清华池和清华园还有双兴堂,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这些浴池也逐渐减少。
江弦去的是附近一家厂子的澡堂,因为要减负,食堂和澡堂都对外营业,他常过来。
澡堂子不管啥时候都热闹,一帮大老爷们,大脑袋,大光头,脖子上搭着条毛巾,一个个光着肚皮,不是在凳子上坐着,就是在水池子里泡着。
这种单位澡堂基本都很简陋,也没有供大家休息的躺箱。
但是洗浴区的设施很好,中间的池塘也很大,淋浴区在两边水流很好,水也很热,在角落有个大木床是搓澡用的。
江弦和王濛脱了衣服进入沐浴区,里面那温度高的让人觉得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火儿。
俩人先冲一会儿,然后蹦进去泡上,听几个大爷在旁边儿神侃。
“你说好好的澡堂子干嘛关呢,厂里又不是补贴不起。”
“你懂啥,这叫紧跟形势,都减负你不减,怎么着,就你有钱?”
又有一个大概厂里的工程师,有学问,伸伸懒腰,往身上泼泼水,说:“早就该关,企业就该干企业的事,弄些个乱七八糟的零件干啥?”
“滚一边去,你个老东西,没见你少来一次,得了便宜卖乖。”
一帮人吵吵嚷嚷,江弦和王濛俩人静静听了会儿便收回了注意力。
80年代已近中期,只是听周围的人聊天,都能感受到时代的变迁。
“风云变幻啊。”江弦轻轻感叹。
“上次以后,光老又找我谈了两次话。”
王濛主动开口说,“光老比较顾虑,他考虑由葛洛同志任《人民文学》主编,然后由我来任副主编。”
葛洛是著名作家,担任过《诗刊》和《人民文学》的副主编。
“怎么改主意了?”江弦奇怪道。
王濛说,“光老认为,直接从京城作协调我担任《人民文学》主编,恐怕条件还不够成熟,他觉得后退一步,让我担任排位第一的副主编,先参加编辑工作,这样的话,同各地分会同志也能有个相互认识过程。”
“原来如此。”
江弦表示理解。
这样的做法确实比较稳妥,但比较伤害王濛的感情。
王濛皱眉道:“光老征求了我的意见,也让谌容同志来找我了解情况,做我的工作”
江弦听的仔细。
谌容来做王濛的工作,那说明王濛表现的对这个排位第一副主编的位置比较抗拒。
情况也确实如江弦猜想的一样。
王濛说:“我很直率的告诉他老人家,既然原来要我当主编,那我就是按照这个来考虑的,如果条件不成熟,可以等等再说。”
从和王濛的接触之中江弦能感受到,王濛的性格直率、自重、坚持而有个性,面对这样不利好于他的形势,他做出这样的回答,江弦并不意外。
“光老没有生气,他和冯沐同志讨论以后,又打消了调葛洛同志来《人民文学》的想法,还是在之前的想法上进行外部协调。”
王濛说,“前些天,陈模同志告诉我,已经同意了我的借调,借调一年,主编《人民文学》,期间仍然兼顾分会。”
“那挺好啊,恭喜你王老师。”江弦笑道:“你恐怕是《人民文学》最年轻的一位主编了。”
借调这种事虽然说的是只有一年,其实只要借调出去,后面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王濛依旧皱着眉,“虽然我的事情解决了,不过事实上,事情远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和乐观。”
要组建《人民文学》的新领导班子,王濛身边当然需要有得力干将。
他和光未然商议过,这个人选不管是光未然还是王濛,都觉得蒋子龙非常合适。
然而王濛已经去和天津作协商量过,光未然也找了中宣部的领导,让干部局快些办理借调蒋子龙手续,但反馈下来的情况是很困难,蒋子龙的调事基本没有希望成功。
这当然也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想王濛这次接任这样顺利。
毕竟这是《人民文学》,这本皇家刊物太多人想插进一只手。
“我和光老有两个目标是一定要争取的,一个是蒋子龙同志,另一个就是你。”王濛语气诚恳。
说了半天,江弦也基本明白王濛为啥这么执着于他了。
蒋子龙身处天津,想动他困难重重,或者说根本没有希望。
可以说江弦这会儿就是王濛唯一的最好选择。
而且现在所有的阻力都集中在蒋子龙那块儿,江弦反倒成了一个会让外界意想不到的角色。
调任的手续也会办理的顺利一些。
“唉,《人民文学》,这里面的水恐怕太深,我把握不住.”江弦还是不太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江弦.”
王濛一听,顿时有些急切,朝着江弦这边儿贴近过来。
江弦吓了一跳,提醒道:“王老师,咱泡着澡呢。”
王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又很快道:
“江弦,我知道《人民文学》充满挑战,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历练.”
王濛滔滔不绝劝了半天,江弦不能说无动于衷,基本也毫无反应。
他只好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多,点子多,只要你跟着我来《人民文学》,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其他的,你放手去干。”
江弦终于抬起头问了一句,“那我调任进去以后是什么身份?”
王濛心里暗骂这小子鸡贼。
不给他来点实际的东西就完全没有反应。
他开口道:“在我的方案里,至少是副主编,但是没办法许诺你是排位第一的副主编。”
“副主编”
江弦也是被吓了一跳。
他原本想着,撑死也就在《人民文学》混个编委,没想到王濛的方案是把他往副主编的位子安排。
这也很正常,如果是蒋子龙调任过来,那一定会是排位第一的副主编位子。
但蒋子龙过不来,让江弦顶上的话,以他的资历,没办法安排第一排位,也至少要给到副主编的职务。
王濛等待着江弦的反应。
自己都已经许诺给他副主编的职位了,这小子还不满足?
这可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
江弦才多大?都不到30岁。
说他自己是《人民文学》历史上最年轻的主编,这一点有待商榷,但江弦一定是《人民文学》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主编了。
妈的,王濛心想着他像江弦这么大的时候,好像才刚拿着《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去《人民文学》改稿子吧。
江弦这就已经有接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机会了。
关键这小子居然还在犹豫。
这都能犹豫?
换他恐怕会立刻答应下来。
“王老师”
在王濛期待的目光中,江弦站起身,撩了撩水。
“我先去搓个澡。”
说罢,不顾脸都黑了的王老师,从池子里跳出来,趴在池子沿上,静静等待搓澡师傅上手。
王濛这边等的着急。
江弦搓着还和人家搓澡师傅侃。
“您这北派功夫吧。”
“哟,我也不知道呐,我刚来没多久,来厂里投奔了一远房亲戚,来澡堂学着给人搓澡,不懂啥南派北派,您讲解讲解?”
“那我说道说道?”
“您说。”
“咱们京城的澡堂子,搓澡分他南北两派,南派以扬州为主,手法细腻,讲究手轻力匀,搓完澡按摩头部。”
“那北派呢?”
“北派啊,基本就是定兴、易县、涞水三县的人,讲究手把稳,劲头匀,这功夫啊都在手劲上头。”
江弦这边儿侃着,王濛那边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好不容易侃江弦搓完事儿,又等这货掏了耳朵,呲牙咧嘴的说了声爽。
王濛心想着这下该完事儿了,结果这小子又来一句。
“师傅,再拔个罐。”
“你特么”
一向儒雅的王老师气的都想骂人。
冲了会儿凉水,又晾了会,屁股都干了,这才好不容易等到江弦把澡搓完。
“您等久了。”江弦呲牙笑笑。
这事儿说出去也够吹的。
王濛喊他去《人民文学》当副主编,他能给王濛晾在旁边儿半天。
除了他也没谁有这待遇了。
没办法。
谁让这就非他不可呢?
“江弦,我给你说,这事儿咱就这么定下来。”王濛懒得再跟江弦掰扯,直接拍了板,“我回去立马就给你调动关系,估计很快,一个月以内的事儿。”
“你看,又急。”
江弦无奈的叹一口气。
也罢。
既然王濛诚意都给到这儿了,那他就去他《人民文学》这么一遭。
这决定一做。
江弦自己都顿觉一阵意气风发。
啧啧。
这么年轻的《人民文学》副主编。
走路都忍不住甩起大摆锤。
这等壮观情景,放澡堂子里也少见,给来洗澡的工人们都吓了一跳。
“年轻就是有资本啊。”
“跟年轻有啥关系?你年轻那会儿有这规模?”
“这还是人么?”
“妈蛋,这谁媳妇能吃得消?”
王濛也是被震撼到了,他刚才忙着劝江弦跟他去《人民文学》,再加上泡在池子里面,都没注意到。
现在一看.
哎哟喂,太吓人了!
这以后谁还敢跟你洗澡?
江弦不知道这些,自己里里外外洗涮干净,又拔了个罐,浑身舒坦。
换上干净衣服,跟王濛又聊了几句,在路口道别。
回到家,晚上就吃他买回来的熏鸡。
熏鸡确实不错。
色泽金黄,油脂莹润,肉虽软并不烂,有嚼劲还不用费力。
据说京城以前做熏鸡都是用“桶子鸡”。
啥叫“桶子鸡”呢?有说法解释说是“童子鸡”,因以前的厨子几乎都没什么文化,且嫌写着麻烦,字就尽量往简化写。
说起这熏鸡,还有一道衍生菜:烩两鸡丝。
这菜是从鲁菜馆的烩鸡丝演化来的,将熏鸡大腿上的肉撕成一条一条,与生鸡丝一同烩的一道菜。
梁实秋在《爆双脆》中写说,留学回国之后,特意到致美斋吃了三个爆肚儿,一个清油饼一碗烩两鸡丝。
梁先生自己对这顿饭的评价是:“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
“《人民文学》的副主编?”
餐桌上,江弦把在澡堂子里和王濛谈的事情给朱琳讲了一遍。
朱琳也是愣住了。
光说副主编这仨字,这含金量就够足的了。
之前江弦担任《电影创作》的副主编,说出去都是很骇人听闻的一件事。
这会儿直接从《电影创作》跳了个等级,而且不是一个等级。
《人民文学》?!
全国只要是对文学感兴趣的,哪个没有听过这本杂志的名字?
“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去。”
朱琳匆忙吃完了饭就去楼下打电话了。
所以熏鸡没怎么动,基本全便宜了江弦,进了他的嘴里。
朱父呢,晚上消消停停从外面杀了几盘象棋,这一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着朱母和他叨叨:
“刚和朱琳打完电话,江弦要调去《人民文学》了。”
“去《人民文学》?去干嘛?”
“去当副主编!”
“副主编?!”
这仨字连朱父这个北理的教授都吓了一跳。
朱母满眼得意。
“你说人江弦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知道进步。”
“再看看你.”
朱教授无辜躺枪,梗着脖子为自己争辩。
“他多大?我多大?”
“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上哪进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