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排好了京城里的一系列事情后,理会繁杂的事务或者朝廷的暗流,每天除了去宫城里陪一陪赵轩,就是回到杨府过夜。
春光越来越明媚,京城的风开始带着暖洋洋的温度,然而朝廷上已经开始涌现暗流,不知道是谁主动散布或者无意中走漏了消息,连累得民间也开始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活不长了。
流言蜚语四处乱飞,感念赵轩仁政的百姓们开始自发为其祈福,城南的寺庙香火鼎盛一时,杨溥主导的朝会上,官员们的神态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
这一切赵轩都不知道,大概是亲眼看见顾怀回了京城,这个苦撑了大魏一年多的天子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责任,像个迅速衰老下去的老人,甚至没有办法再撑起身子出寝宫去看一看在春光里复苏的帝国。
顾怀每天都会进宫陪陪他,大多数时候,赵轩都躺在床榻上,顾怀在一旁坐着,平静地说着这两年发生的那些故事,说起辽人,说起受苦的百姓,说起北伐的思路,赵轩总是静静地听着,或者说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间已经做不出反应--守在一旁的沐恩总是抹着眼泪,在又一天顾怀走出寝宫时,他踉跄着追上来,哀声道:
“王爷...”
“朝堂上的事,不要告诉他,”顾怀负手看着宫城一角的天空,“别再让他见识人间的龌龊了。”
“那些反贼,逆贼!”沐恩咬着牙,恨声道,“陛下只是休养一段时日,他们竟然敢在朝堂上闹着要迎齐王回京!陛下当初就应该把他们...”
“闭嘴,”顾怀轻声开口,“沐公公,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
沐恩一凛,反应过来连忙看向四周,发现没有宦官听见,才猛地吓出一身冷汗。
他也是急昏头了,谁都知道如今掌着司礼监的他权力来源于陛下,陛下要是殡天,权力更替之下他必然没什么好下场,刚才那些话但凡传到外廷,那些官员就算再看不起他这么个阉人,再不想和他清算什么,也要为了以绝后患让他死。
沐恩心底迅速涌上一丝悲哀,天可怜见,当初他在宫中为了赵轩登位尽心竭力,这才在之后拿到了好处,可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怎么就...
不,不对,还有转机!沐恩的视线死死地落到顾怀身上,只要能傍上眼前这棵大树,就算不能再掌握后廷,但命肯定是能保住的。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一直以来和顾怀保持的良好关系。
可他还没说话,顾怀就彷佛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只是轻轻摇头:“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做好自己的本分。”
沐恩大喜过望,一躬到底。
顾怀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转身走远。
外廷的暗流涌动在他意料之中,赵轩的身体情况早就已经有人起了猜疑,如今已经瞒不下去,天子病重,又无子嗣,心思浮动实在是人之常情,隐藏下来的太子党官员想要迎太子归位,忠心为国的官员们议论着谁承继帝位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以杨溥为首的新党也旗帜明确。
哪个旁支继位都可以,唯独已废的太子不行。
明明人都还没死,整个大魏的朝堂却已经乱做了一团,所有人的目的都很简单,问题也很简单,那就是谁来做下一任皇帝。
而有心人已经开始防备起了顾怀,甚至开始防备起赵轩登基后就一直在后宫深居简出的太后--这两位是赵轩最亲近的人,太多的例子表明,人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所以诸如“早日遣靖北王出京就藩,防备辽贼”或者“太后年岁已高,宜移居乾灵宫”之类的奏折已经上了好几道。
这些顾怀一直没有去理会,也不想理会,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很多人想把自己赶出京城,然后在赵轩驾崩之后开始清算,他有时候也想问问赵轩,你看你吐着血也要撑起来的这个朝廷,现在看来还值么?
何其讽刺。
顾怀没有出宫门,而是去了内阁,他打算和杨溥再好好聊聊,看看过了这么些天自己干爹到底有没有决定要怎么做。
然而他还没走到内阁,身后就有宦官追了上来。
没等他们开口,光看他们急得跳脚的模样,顾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了行动--转身跑向寝宫。
没过多久消息也传到了内阁,如今内阁的阁老中,杨溥和李仁已经经历过一回这种事了,所以也没有丝毫耽搁直接冲向后宫,其他人后知后觉,也匆匆追上两位老人的脚步,而于此同时,六部也有官员收到了消息,只是除了六部尚书得以入宫之外,其他人都只能跪在宫门前,惶恐不安地等待着。
杨溥赶到寝宫的时候,已经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好在半途中没有收到皇帝驾崩的消息,说明大魏的天子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寝宫外面的宦官们跪了一片,哭声四起,杨溥推开寝宫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榻边的顾怀。
他正轻声说着什么,床榻上的赵轩枯槁到了极点,胸膛的每一下起伏似乎都用尽了全力。
“陛下!”
“陛下啊...”
阁老尚书,三公九卿,终归是有人动了真情,毕竟赵轩实在是理想中的圣明天子,他虚心纳谏,不喜享乐,兢兢业业干活,也不大肆株连,从继位那天起,他接过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一边拼尽全力地供养前线打仗,一边想尽方法给百姓们生存空间,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只要能扛住辽国接下来的压力,盛世即将来临--然而在一个月前还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天子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按照礼制,此时的寝宫内应该只有内阁成员,但赵轩撑住了最后一口气,也就让六部尚书都赶来了后宫,甚至还有一个异姓王在床榻--听说太后也在赶来的路上,再加上司礼监秉笔沐恩这么个皇帝的秘书,整个大魏权力的顶尖人物已经系数到场。
整个大魏开国以来估计就没有哪个皇帝驾崩时身边有这么多人。
见人齐了,死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赵轩彷佛回光返照,他脸上再度浮起皇帝的威严,费力起伏的胸膛将力气输送到全身。
“扶朕起来。”
顾怀心凉了下去。
赵轩已经好几天没能说话,眼下这种情况,真的是最后一口气了。
沐恩擦了擦眼泪,上去和顾怀一起将赵轩扶起靠在床头,黑暗处的史官沉默地提起笔,殿外殿内的哭声顿时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天子要颁遗诏了。
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这份遗诏应该是唯一一份没办法让内阁阁老们进行任何修改的遗诏。
“朕于国战之时继位,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国有起色,然而终究不如辽国国境广阔,带甲百万之众,未能收复河套幽燕,这是朕的过失,与众臣无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润:“朕驾崩后,不必大肆操办葬礼,民间不必戴孝,不禁婚嫁,皇陵虽未修建完成,但朕下葬后,就此封陵,不要再劳民伤财。”
“加封内阁首辅杨溥太傅,仍领吏部尚书衔,加上柱国;靖北王顾怀仍领河北道经略使,加上柱国;内阁次辅李仁加太师衔。此三人为辅政大臣,总领政务、国战要事。”
这遗诏听起来还算正常,赐老臣和近臣恩宠,不劳民伤财也符合赵轩的个性,可辅政大臣是定下了,辅政的对象呢?
当即有人问了出来:“陛下,何人继位?”
赵轩深深地看了顾怀一眼。
他好像在对所有人说,也好像在对顾怀说:“齐王继位。”
一时间寝宫内好像响起了一片松气声,齐王本就是废太子,皇位弟终兄及,不落旁支,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所有人最能接受的结果了。
但只有顾怀知道,这是赵轩给自己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太子是个什么德性,顾怀和赵轩都很清楚,他和被送去成仙的先帝不一样,因为他起码还会伪装一下;但他们又很一样,因为都有着刻在骨子里的自私。
他一旦继位,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清算,顾怀、杨溥、当初阻挠他登基的新党,如今北境的幕府官吏、边军,都是他的眼中钉。
大魏必然掀起一场内战。
他不会像赵轩一样,扛起这万里江山和无数百姓,也许刚刚登基的时候还会装一装样子,但时间一久,他一定会忍不住要算完以前的帐。
到时候顾怀还能怎么办?
这是赵轩死前的最后一次算计,他在逼顾怀去做那个一直下不去决定的选择。
顾怀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话,但顾怀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那双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最后的生命之光,从他身上开始抽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对这位曾经一同经历坎坷共赴患难的朋友,臣子,说出了最后的话:
“天下大事,就麻烦你了。”
咚!
宫城上方响起沉闷的钟鸣。
一声、两声...
这声音从宫城传开,连绵不断,响彻京都。
站在宫城门口的王五无聊地甩了甩鞭子,突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天空,喃喃道:“大白天的,哪儿在敲钟?”
一旁的魏老三摇了摇头,倒是在看书的赵裕抬起脑袋,仔细地听着,突然问道:“响了多少声?”
“不知道,起码得几十声吧。”完颜阿骨打说。
“四十五,”街道上有人喊起来,“九五之数,钟鸣四十五,天子...驾崩了!”
偌大宫城,京都街头,钟声逐渐传开,人群变得安静,卖菜的小贩,揽客的伙计,游玩的行人,送货的小厮,所有人都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宫城的方向。
一个人面向宫城,缓缓跪下。
在他身旁,第二个人也跟随而跪。
十人,百人,千人...
京都各个府衙,临街各个商铺,官员权贵,市民商贾,无论身份,无论地位,都推门而出,看着宫城方向,怔怔无言。
宫门宫内,守城的禁卫,洒扫的宦官,都缓缓跪倒。
整个京城在这一刻只剩钟鸣,片刻之后,哭声四起。
魏昭安二年二月十一,大魏天子赵轩驾崩,年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