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76章 天人月仙
    台上那秋盈盈荡开绵长水袖,眸光轻轻扫向这对年事已高的所谓夫妻,顿了一顿,遂启唇唱道:

    “侍女们,看酒。众位仙姑请——”

    此时已是羿退场之后,而那宫妃却显然是入了戏,怎也不肯离去,还和着秋盈盈的曲儿动情地唱道:

    “——宫主所赐美酒,真乃是甘冽芳芬!”

    柔贵妃眼中滚落一滴泪珠。

    永昭帝忽而极尽柔情地替她拭去泪花:

    “柔微,朕还没说不答应,你怎么就哭了?”

    秋盈盈浅笑不已,凭空一捻,装出个端酒的风流姿态。

    “此酒本群芳精华所酿,故与寻常酒浆,大不相同。众位仙姑请——”

    柔妃温顺地反握住永昭帝那苍老而褶皱的大掌,低嗔一声:

    “那君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哈哈哈哈哈哈——”

    永昭帝仰头大笑,煞是欢悦。

    “答应!爱妃说什么朕都答应!”

    ......

    众人看着这场宛如闹剧般的皇室攘夺之争,纷纷按下心中五味杂陈,只管陪着君上他老人家一同乐呵。

    而这场夜宴的主角——秋盈盈,如今正于台上。那广寒仙的故事业已唱到尾声,所有配角纷纷离场,只余那她孤身一人立于其间,秋水娉婷,歌声悦耳,冉冉不绝,纵使曲终落寞,却也难掩其中动人。

    众乐声之中,一道突兀的弦音忽而乍起,如同银瓶乍破,又如刀枪钲鸣,只消瞬时的尖锐,便将方要曲歇一众乐声搅了个惊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琴声并非《广寒仙》的曲调。

    琴声石破天惊般地急转而来,恰是此时,秋盈盈歌喉一转,忽唱起那她方才已然谢绝了永昭帝的歌谣。

    那首正流传于坊间的歌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伴随着这悠悠扬扬的歌声,却有一只只乌雀落于枝头席间,那鸟雀像是通了人性一般,左右四顾,未曾添乱,未曾伤人,仿佛当真只是来听那秋盈盈唱曲儿似的......

    众人睁大眼望着这世间罕有之奇景,一时皆说不出话来。

    “哦?有趣。”

    永昭帝眸光一动,看着那席间飞鸟,似是对此颇为感兴趣。

    秋盈盈波澜不惊地笑了笑,却低眉顺目,宛如嗟叹: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那乌雀愈发多了起来,几乎要铺满整个宴席,让人错以为这女子的歌喉当真有什么神力,将那世间所有乌雀都招了过来。

    “月仙!她真是月仙——”

    宾客中有人暗自低呼,众人议论纷纷,却皆对这帝都“歌绝”更添几分垂涎。

    这垂涎之人,自然也包括了那永昭帝。

    一曲未歇,却戛然而止。正当所有人如痴如醉,又感叹这世间奇景之时,秋盈盈忽而弯腰,款款行礼:

    “君上可是尽兴?”

    永昭帝眼中一片精光。

    “原来你是秋家人。”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看了看周遭,这夜宴之所显然已被那数不清的乌雀占据。乌雀井然有序,正纷纷睁着好奇的眼睛歪头看他。

    这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天地共主的错觉。

    “启禀君上,奴家本家姓秋,自当是秋家人。”

    “不...朕是说......你是传说中那个远赴海外仙山,避世而居的秋家人?”

    众人纷纷侧目四顾,窃窃私语。

    这秋家...在本朝也算是须得避讳的话题之一了。谁都晓得君上近年来偏爱寻仙问道之法,试了一个又一个,连那白王殿下都知道要投其所好,正是因为适得其反,这才落得个毒害帝君的罪名。而这秋家,因着“仙山隐世”之名,更是君上几次三番派人去寻的家族。

    哪知今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或不是,奴家说了不算。”

    秋盈盈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永昭帝扶着金座,手掌已然将那纯金打造的扶手握得变形。

    “适才秋姑娘说,已唱之曲,必不复唱。如今这又是什么说法?”

    这明摆着是要恩威并施,而那秋盈盈却面无惧色,浅笑盈盈。

    “君上明鉴,如今已经过了子时,应当是...次日。”

    她的笑意中罕见地露出一抹狡黠。

    “咚——咚——咚——”

    几道钟声响起,当是子时一刻没错。

    众人心中嗟叹,这秋盈盈当真是个妙人。能在这金殿上妙语连珠,回回险胜的女子,除了她,恐怕就只有多年前的赵皇后了吧?

    也是因着如此,众人直觉那君上眼中的欲望更甚。

    “奴家以为,君上一定想看见这万鸟来朝的盛景。君上圣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实九州四海的天下独主——”

    秋盈盈缓缓一拜。

    “惟愿永昭百福并至,千秋万代,子息不绝。”

    没有皇帝会不喜欢听到臣民的恭维,而永昭帝则是更甚。他眯着老眼,细细打量着这娉婷歌女,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此时此刻,即便是美人在怀,他依旧于心中酝酿着不容这对方拒绝的说辞。

    “哈哈哈哈哈哈!好!今日连逢大喜,朕心甚悦!”顿了半晌,永昭帝终于哈哈一笑,宽和地问道,“你唱得好!来啊,赏!”

    “多谢君上抬爱,奴家不敢。”秋盈盈沉着推辞。

    “你不问赏赐为何,就说不敢?”

    秋盈盈一福身子,恭谦应道:“对奴家而言,功名利禄皆是尘土,既是尘土,那么不问也罢。”

    永昭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哼,奇也怪哉。既然秋姑娘视名利如粪土,为何要应下这月仙赐药的名号?仙是什么仙?药又是哪个药?”

    秋盈盈浅笑道:“君上明鉴,奴家确是受月仙赐福,才得有今日盛景。否则这满庭乌雀,亦不会因曲而来。”

    “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唱那《广寒仙》之时,这乌雀并未飞至?”

    “回禀君上,昔日伯牙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其巍巍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其洋洋若流水,是为闻弦歌,而知雅意。乌雀有灵,自然择曲而至。”

    “——譬如君上,不亦是对奴家这曲儿好奇么?”

    “大胆!”

    一旁官员呵斥道。

    “慢。”永昭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噤声,“传闻秋家避世于仙山,不问红尘世事,不知秋姑娘为何会流落在这烟花之地?”

    “奴家自是福薄命贱,不愿随波逐流,只能择木而栖。”

    “好一个不愿随波逐流,择木而栖。那秋姑娘看中的,是我永昭哪一棵树呢?”

    众人呼吸一凝,任谁也没有错过君上眼中的嗜杀之气。他们敢断定,不论这秋盈盈说的是帝姬,还是那不日召归的白王殿下,君上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拖下去问斩。美人罕有,会唱曲儿的美人更是罕有。只是她身后不仅是她,兴许是一个避世而居的显贵大家,这样一个玩弄党争,居心叵测的美人,谁会敢要呢?

    秋盈盈注视着永昭帝,莞尔笑道:

    “君上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奴家在何处,择谁依凭,不皆是永昭的子民,君上的子民么?”

    她实在太沉着了,好似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与克制。处事的圆滑不惊,言语的谦而不卑,举止的楚楚动人。

    现在,不只是永昭帝与一旁的柔贵妃了,任谁看见她,都会想起那位已故的赵皇后。

    “说得好,既是子民,论功受赏,也是尽忠尽责。”

    “来人啊,赏!”

    永昭帝那双秃鹫一般的老眼精光毕露。

    “赏她,一死。”

    满座哗然。任谁都知道,君上并非真要她死,而是今次在她这儿失了太多颜面,此番是想借赐死逼她低头就范。

    四座沉寂之际,只听秋盈盈叹息一声。

    “昔日,永昭先主以王者之尊,躬亲拜谒,礼请曾祖父于宫廷之中。曾祖拒绝,先主厚德,便放曾祖离去。曾祖心怀感激,于是回答他‘永地虽小,苍梧亡后,永必代之’。先主得到想要的答案,欣然赠船,将曾祖送归故里,成就了一段奉天承运的佳话。”

    “——今日君上以权势相逼,兴许能令奴家屈从。反观先主礼贤下士,美名千古,倒不知哪位才算是明君之举?”

    眼见着她将先皇搬了出来,永昭帝自是面上悻然。

    “强词夺理。先皇如何,岂容尔等置喙?”

    秋盈盈笑道:“奴家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妄议。敢问君上,所谓天下,究竟是何者的天下?”

    “哼,这还用说么?这天下,自当是朕的天下。”

    “此言差矣。所谓阴阳相和,不偏长一类。甘露时雨,不偏私一物。万民之主,不偏粗一人。若单是君上一个人的天下,永昭何来万民同顺,百姓同朝?”秋盈盈摇了摇头,叹息道,“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之天下。若是天下得知君上为了奴家从命,以死相逼,敢问君上,是否还能留得住这明君贤主的美名?”

    永昭帝嗤笑一声:“依你之言,朕这皇帝,却要按天下人的心意行事,朕实则是这九州四海的奴才不成?!”

    秋盈盈缓缓道:“君上又错了。所谓君主,是与天下同德之人。所谓天下,乃是天道运行之产物。此故国运兴衰,君主更迭,也不过是天道使然。”

    “哼,笑话。”永昭帝更是不屑一顾,“依你之言,这所谓天道,才是九州四海的主子,而朕这皇帝,不过是它的掌中玩物?”

    “然也。”这一次,秋盈盈却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天行有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君上顺应的绝非天下民意,而是天道伦常。天下人也绝非先主爱贤而依顺,则是顺应天道,顺应了曾祖那句‘苍梧亡后,永必代之’。”

    “呵,什么天道人道?妖言惑众,还不将她拿下!”

    永昭帝怒斥一声,招来左右侍卫。

    那秋盈盈却丝毫不慌,又叹了一口气。

    “谢家皇帝,你就这么想用我满足你的肉欲,不惜亵渎天命,与秋家为敌?”

    “——还是说,永昭的皇帝,对这天道,实则是不信的?”

    满座嗟叹更甚。

    这女子,竟敢如此称呼君上,是不要命了么?!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她与那秋家一样,依旧不肯归顺永昭?

    秋盈盈一步一步走近,莲步轻移,那玉屐在石板上踏出道道回响。

    “有意思。你自诩天子,却不信天命么?”

    永昭帝瞳孔一缩。

    “说什么天命?你们秋家,不过是背弃新朝的乱臣贼子。若秋家当真承天命,前朝又怎会覆灭?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有甚么可怕的?”

    话虽如此,他却下意识地想要倒仰后退——只是这女人并无半点杀意,若非如此,一旁的无名早已将她首级斩下。

    “——君上说得好,不如君上再猜猜看,那前朝的后主是怎么死的?”

    “你...你......”

    如今对方凑近了,永昭帝却再也无暇顾及她的美貌,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永昭帝,你敢不敢和我赌一场?”秋盈盈唇角清艳,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她将身子覆向那年过半百,却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贴在他耳畔,以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调说道:

    “就赌...亵渎天命之人,会不会顺应天意而死?”

    永昭帝呼吸一滞。

    “朕要你死,轻而易举。”

    “呵呵。”秋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嫣然一笑,“今日奴家行前,曾为自己起了一卦。卦象云,奴家此行有波无澜,有惊无险。若是君上在此将奴家处决,这卦自然就成了装神弄鬼,不知所谓。只不过...你会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