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
慕小楼将半数身子没于阴影间,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之声响起。
“你在这里么?”
慕小楼循声抬步。
按理来说,西宫属嫔妃居所,平日里应是戒备森严。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天助他也,此处空空荡荡,来去自如。
一道黑影穿过亭廊。
慕小楼一惊,这宫廷之内竟还能看见这般不俗轻功,看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他不由脚下生风,亦是运功跟上。
又一道黑影穿梭而过。
慕小楼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忽然止步。
“小容,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他晓得对方似乎是神志出了些问题,偶尔也会像这样疯疯癫癫。只不过平日里有铁链子捆着她,倒也不至于让她真的四处胡闹。
只是这等不意间使出的轻功,却叫他有些意外。
他顿了一顿,屏息凝神,终于确认了对方的方位,于是信步走去。
“拂砚,是你么?”
“拂砚......你在这儿吗?”少女摸索着柱子,蹒跚走来。
“小容,跟我走。”慕小楼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过来,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今夜谁也走不了。
“我不!”谁知那身形单薄的少女竟忽然爆发出如狮如虎般猛烈的意志,生生将手从慕小楼的掌中抽出。
“慕大哥,我不要回去。求求你,让我留在这里吧......”
少女忽然清醒,泪眼婆娑,缓步后退。
慕小楼却上前一步,沉沉箍着她的双手。
“你留在这里,让那些担心牵挂你的人如何作想?”
“我...”少女一顿,摇着头道,“慕大哥,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们,我无颜再见他们,已经投湖而死。你来找我,应该知道我已经......已经是帝君亲封的后妃了。慕大哥,我不能连累他们,更不能连累你。将我放出来的人,只要我好好待在帝君身边,想办法接近他,侍奉他。那些真相和清白,他会还给我。”
“什么?谁将你放出来的?”慕小楼一怔,登时警醒问道,“什么接近?什么侍奉?你们要对君上做什么?”
“我不能说。”少女苦涩地摇了摇头,“求您了...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付出了这么多...若是现在回去,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药......”
少女的呜咽如同捕兽夹之中的小兽,她的意识忽然涣散,终于一把挥开慕小楼的手掌,疯疯癫癫地大笑跑远。
“什么人?”
终于见到了今夜第一个像样的守卫。
却不是此时此刻他想看到的。
慕小楼身形一滞,只得暂且隐匿于黑暗中。
“哦,是你啊!”那侍卫终于知道动静的来源,于是拖着少女的头发,将她关进屋中。
反正是个疯女人,不管怎么对她,君上也不会在意的吧?
毕竟,这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在短暂的临幸与漫长的等待着被遗忘呢?
“咚——”地一声钟响,像是在宣告着这一日的终结。夜色之下,所有人的心间皆是同一个念头。
时候到了。
“慕大哥,你是个好人。”黑暗中,少女趴在地上,低声呢喃。
“快离开这里吧......”
“今夜,所有人都会死。”
......
涂着丹蔻玉手在月色之中,骨节分明,根根如葱白。
这是一只漂亮的手,纤长,有力。
是看上去就适合拨弦弄筝的一双手。
此时这只手正紧紧攥着绢帕,抚着身前的瑶琴。
“我的好姐姐,您突然来这么一出,可给妹子吓坏了。”落玉似是被吓到一般抚着胸脯,“还好你那一通巧舌如簧,让那老家伙吃了瘪,好歹是将他糊住了。否则啊,真不知道你我二人今夜还有没有命收场!”
“妹子哪里的话?我看妹子也弹得很是尽兴呢。”秋盈盈美眸一扫,将目光落在她的琴弦上,“多亏了妹妹的这双巧手,今夜才能招来这奇景,我啊,谢谢妹子还来不及呢......”
“哪里......”落玉一个激灵,干笑着凑近道,“我说好姐姐,这还没出宫呢,您就不能小点儿声?咱这可是......欺君啊...”
“妹子有甚么好怕的。皇宫也进了,曲也献了,人也捎了,只待你我这软轿行出宫门,自此海阔天空,哪儿不是去处?”
“诶唷,我的小祖宗......”这一番话着实让落玉惊了胆,一双手抱着琴也不是,捂着对方的嘴也不是,她手中还握着一个锦囊,那锦囊之中正是一袋浸药的谷粒。诚然,哪有什么顺应天道的奇景,不过是以琴声掩盖谷粒落地的声音,再等那药香发散,鸟雀自然纷纷飞来。
至于为何是乌雀嘛...恐怕也只能怪临近深冬,而这皇宫太过腐朽,腐朽到只剩下乌雀愿意栖息了吧?
“我说好姐姐,您可少说两句吧......”落玉哭丧着脸,左右四顾,幸好一行人稳稳当当,并无什么异状。眼看着宫门将近,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那花脸的“兔儿爷”身上,落玉掩唇偷偷一笑。这戏班子的易容术真是精湛,竟连她都险些认不出,这是那平日里惯爱为难她的“祖宗”叶染衣。
“兔儿爷”乖觉跟在列队之中,一旁的慕小楼骑着高头大马,以荣华宫的名义在前开道,没人会对这矮小滑稽的兔儿爷生出丝毫怀疑。
“罢了罢了,我不戏弄妹子了便是。”秋盈盈噗嗤一笑,潋滟风华,顿时让落玉自惭形秽。她落玉倒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在这秋盈盈一如月华的气质面前,倒真成了小家碧玉,黯然失色。
“诶,对了好姐姐,我倒是没想通,那皇帝老儿为何舍得放你离去呢?”谈及此,落玉自是百思不得其解。
秋盈盈神色淡淡地应道:“倒也不难,只消让他相信,我乃天命之人便是。”
“难道姐姐当真是那什么秋家之人?”落玉掩唇低呼道。她倒是不晓得什么秋家人,只是风月场上练就的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告诉她,这秋家之人,连皇帝都忌惮三分,定然是个厉害角色。
“是或不是,也没那么重要。”秋盈盈笑而不答。
“我就说嘛......”落玉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若姐姐是那秋家之人,定然有通天的本事,又何必留在这腌臜地受委屈?”
“这倒是妹子想错了。”秋盈盈莞尔一笑,“我会留在妙音阁,自然是因着一个人。”
“什么人?”落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是不是那个...经常一掷千金,点姐姐唱曲儿的曾姓恩客?”
“妹子倒是打听得明白。”秋盈盈也不恼,只是浅笑否认。
“嗐,都是人家随口一说,我便随口一听......”落玉讪讪一笑,“不是啊?那就是那个......请姐姐唱曲儿的白王?”
“非也。”秋盈盈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落玉此时却也摸不着头脑。这秋盈盈平日里深居浅出,也不见与谁十分要好,若说情郎为谁,她倒真想不出了。
“一个命定之人。”秋盈盈忽然开口道。
“命定之人?”
“是啊...一个命定之人。”秋盈盈显然不愿再在这上面多谈,于是主动转了话题。
“对了,妹子不是好奇,我为何要陪妹子走这一遭么?”
“为何?”
落玉心中亦有好奇,若说那劳什子“天道”,落玉是决计不信的。这些年虽说与这秋盈盈交道打得少,她也知晓对方是个薄情寡义的主儿。实则风尘女子,对恩客们薄情些也是应该的,只不过这位主儿做得绝,对每一位为她一掷千金的恩客皆能尽心相待。
用妈妈的话来说,这秋盈盈简直就像是天生来吃这口饭的。八面玲珑,来者不拒,清心寡欲,却又懂得利用自己身为女人的每一个优势。
“因为,三日之前,有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我那儿了。我啊,将那鸽子抱来一看,上面竟是一封女子笔迹的书信。我还瞧着好奇,平日里这文人墨客朝我这儿送信的倒也不少,这女儿家的笔迹,倒是难得。妹子你猜,那是谁写的?”
“是谁?”虽说落玉着实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还是不得不问出口。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帘外却也有一人,屏息而听。
秋盈盈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可巧,这人怕是你也认得,只是今晚没见着。”
落玉撇嘴道:“姐姐若是再卖关子,妹妹我可就恼了。”
“好啦,不逗你了。”
“是那位新晋的小帝姬,荣华殿下。”
“那信上写了什么?”
落玉忽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那还用问呐?我这不都随你来了?”
秋盈盈慵懒地换了个姿势,似是半醒半呓地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落玉瞧着对方有些困倦,自己亦打了个呵欠。
“谁啊?”
一阵风拂过帘幕,众人只见一大花脸的伶人劈手夺下一匹马,向着列队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驾——”
“叶哥!”
策马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
余一众人凌乱之际,谁也没注意那软轿上,秋盈盈的唇角正勾起一抹笑容。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殿下...殿下......”
他早该想到的......
为何今日分外恍惚?
为何晚宴抱恙不去?
为何拼着被他厌恶,也要动用蛊虫,屡屡向他索求?
为什么她的言语之间满是诀别?
他真是个蠢货......
那秋盈盈怎么会无缘无故帮他?定然是有人替他提前安排好了这出金蝉脱壳的戏码,好叫他早早逃命!亏他们还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若不是殿下有意要放他走,又怎么会让他走?
是他错怪她了——
叶染衣驾着快马,在宫中大肆奔行。他这一身行头与作派太过瞩目,以至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是路上遇见的所有人,却都早已无暇顾及他。
入目之处,那皇城铁骑与宫中的银甲守备混战一团,刀剑相错。
火海,惨叫,刀光,血影,残肢凌空划出漂亮的曲线。
哦,“咚”的一声,又是谁的人头落地?
地上交错叠合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将这积雪暖融,混着雪水,如同小溪一般蜿蜒下坡。
若说是地狱,也莫过如此了吧?!
“殿下!”叶染衣不知道这是谁的布置,或许是慕小楼安排送他出宫的人手,或许是贺远山在此拦下他们的人手,又或许......
或许今夜皇城之内,本就酝酿着一场叛乱!
如此重要的时刻,他居然被那小帝姬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
他再不敢讲什么礼数规矩,驾着马儿,扬起缰绳高高一跃,便径直闯入荣华宫。此时比之外面的刀光剑影,这荣华宫却是出奇的静。
静得有些可怖。
叶染衣心中泛起一丝奇异,他以为那是蛊虫在作祟。
“咚咚咚——”
“咚咚咚——”
就好似冥冥之中,正有什么指引着他向这极尽奢靡的荣华宫而去。
他推开主殿,果然,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桌上的竹简与书卷随风噼里啪啦地落地,总算给这死寂的大殿中添了一丝生气。
“——染衣,你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叶叔叔那样,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大侠,行走四方,快意恩仇?”
叶染衣穿过回廊,这条路方才走过,他再无用,总归不会记错。
“——我么?我想成为爹那样,学一身的本领。然后遵从他的心愿,时刻保护公主殿下。”
“——哈哈哈!在这皇宫里,父皇可是最疼爱我了!有父皇在,谁敢欺负我?!”
“——你啊...就没有想过若是没有我,你会做什么吗?”
最后一处回廊,穿过这行路尽头,便是片刻之前,他二人缠绵之地。
荣华宫偏殿,暖池。
叶染衣隐隐觉得胸闷,他按了按心口,兀自运功压制——只怪今日这蛊虫似是分外躁动,搅得他心中不安。
“——我想做......我不知道。若是没有公主殿下,可能就没有如今的我。”
年幼的他垂头丧气,看着池水里自己的倒影。身旁坐着的,正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你这傻瓜!”
“——听叶叔叔说,江湖很大很大,比这片池子要大得多呢!不知道比起父皇御花园里的未央湖,究竟哪个更宏伟漂亮些?”
“——染衣,若是有机会,你一定出去要去替我看看那个叫江湖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