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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火海
    待事俱必,曾不悔只觉心烦意乱。见秋盈盈昏睡,正想着在庙前透透气,却忽而闻得外头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那步子落在雪地,沙沙作响,为庙中诵经之声掩住,倒是没几人察觉。

    曾不悔一喜,还道是般若紫阳终于返回,当即主动去迎门。谁知门口空无一人,风停雪住,庙外只摆着两坛好酒,一叠油纸包着的饼。

    “和尚?”

    曾不悔不禁狐疑四望,不知何时,就连身后庙中诵经的声音都渐渐微弱。

    “喂?和尚?”

    四下寂然。

    地上确乎一串脚印,只有来向,却无去向。

    ——难道那和尚是飘走的么?

    曾不悔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暗笑自己多心。雪方才停,之前的脚印自然是被掩住了。

    只是方才明明听见有脚步声,若是那和尚的,那和尚又去了何处呢?若不是那和尚的,这地上的东西,又是谁送回来的呢?

    便这么一想,曾不悔却更是心惊肉跳,寒毛直竖。

    他回望庙中,火光摇曳,那诵经的犹自诵经,昏睡的犹自昏睡,仿佛注意到院外异常的,只有他一个。

    鬼使神差地,他抬脚顺着那一串脚印,往茫茫雪地之中走去。

    “和尚?”

    曾不悔边走边唤。

    “般若紫阳?”

    远处怪禽咕咕而鸣,树丛无端沙沙作响。仿佛这方圆几里除却这点动静,便无甚物事回应他了。

    “喂!蠢和尚?你不会在哪儿吃独食吧?!”

    雪原空旷,隐隐有回音飘荡。

    “好你个狡猾的和尚,你不是信誓旦旦与他们说一僧不独食么?”曾不悔更是笃信,于是壮起胆子,顺着那脚印愈走愈远。

    终于,越过一片树丛,倒真是给曾不悔寻见。原来那和尚正于乱石之上闭目静坐,曾不悔远远唤了几声,却好似没能令他觉察。只见他握着一串佛珠,口中正悄声念诵什么。

    曾不悔当即运功掠去,待到走近,他才注意到雪地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方才远远看去,他还道是几个雪丘。

    曾不悔蹲下,将这“雪丘”上的积雪拂了拂。

    准确来说,这是几个人。

    ——也不怪曾不悔将其当作雪丘,那是几个身材异常瘦小的扶桑人,一身黑衣皆被白雪掩盖,只留下一张不甘与畏惧的脸露在外面。他们浑身僵硬,眼珠滞然,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喂,和尚?你怎么不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是遇上那群追杀你的人了么?”

    “你受伤了么?!”

    曾不悔方要开口,只见那般若紫阳竟已然转过脸看向他,诵念声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止息。曾不悔无端觉得头脑一昏,身子便歪倒而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担心作甚?这和尚还有个独门绝技,谁又能伤得了他?

    而在曾不悔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而一乐,发现这和尚还是有些良心。因着他终于听清这蠢和尚在对他说什么。

    他说:“别过来。”

    只是随即这乐意却被更大的怒火代替。

    “那你倒是...早说啊......”

    “砰——”地一声,他沉沉倒在雪地上。

    ......

    曾不悔又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梦。

    “我是谁呢?”

    站在火中的少年如是问道。

    “母亲,你当我是谁呢?”

    “阿吉塞......”

    母亲柔美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悲伤,或许是她不肯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做出这样残忍的暴行。

    即便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火焰毫不留情地肆虐着这里的一切,花海,土壤,木屋,当然,也没放过那满地的尸首。

    “你真是个...天生的恶鬼。”

    “就和你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一样。”

    当然,这恐怕也是天底下的母亲对于自己孩子最残忍的暴行了。

    他们曾经共存在一个躯体之中,骨肉相连,不分彼此。可她也的确将自己关在那无间胎狱,关了整整十个月,也送他降生,生在这以天地为界的炼狱之中。

    她予以他骨血,予以他灵智,予以他母乳,予以他人言。

    也同样予以他与生俱来的恶名。

    他的父亲是个凶狠残暴的恶鬼,他的骨子里流着一半的恶鬼之血。

    天底下的母亲都等着孩子的感恩与供养,却从没有问问她们的孩子,倘若有的选,究竟想不想来到这个世上?

    是没有问,还是不敢问?

    阿吉塞从不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也从没有埋怨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他生来就晓得,母亲怕他惧他,防他怨他。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

    阿吉塞有时候在想,也许一切错就错在,他生了一双这样的眼睛,一双生来就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感知着母亲养育他的喜悦与温情,却也感知着母亲于深夜独自哭泣时的憎恶与绝望。

    随着年岁增长,他逐渐能感到母亲透过他的脸,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侮辱她,奸淫她,摧残她,将她那平静美好的生活亲手毁灭的人。

    他的父亲。

    她怕自己长成父亲的模样,惧自己流着父亲的血脉,防自己做出父亲那般的恶行,怨自己的存在令她又爱又恨,受尽折磨。

    风卷着灰烬与热流涌进两人的衣摆,若有若无的花香与血腥味交织,就如同他们一样,亲密无间,恨意滔天。

    “母亲,他们要杀了我。难道你情愿看见倒在地上的人是我么?”

    难得,此时此刻,阿吉塞还知道笑为何物。

    “是的。阿吉塞,我情愿是你。”

    难得,此时此刻,母亲也还知道哭为何物。虽然她那破碎而沧桑的眼中已经欲哭无泪。

    他知晓这是恨,也知道母亲为何而恨。他们父子,已经两度毁了她平静祥和的生活。

    ——看吧,他们母子之间,生来就没有相容的可能。

    火蛇将花海吞噬殆尽,连同这通红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