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由江南起家,由此在江南之地从事军务的,多数是祖上蒙荫承袭得来的官职,往上追溯几代,大多都是开国皇帝的亲兵,算得上的特殊关照。
王洪也不例外。
虽然当下他是个酒囊饭袋,但秉承着先祖将他这一代人吃的苦都吃完了,他享福也享的心安理得。
就算是京中四王八公家的勋贵子弟,纨绔高粱也是与他一般的想法,并不稀奇。
而在岳凌解除了他的职务之后,他反而乐得离开军营,不必整日再做这苦丘八。
从校场归来,王洪便被人一路接进了翠华轩。
翠华轩乃是城中贵人集会之所,一地参将也算是的城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当掌柜的见到王洪来了,便从柜台中迎了出来,毕恭毕敬道:“王参将,今日怎得得闲来我这儿了。”
王洪摆摆手道:“糟心事且就不提了,去请个清倌人来,今日想听几声昆曲。”
掌柜的笑道:“王参将,等您的客人交代了,就让您一人上去,三层雅间。”
王洪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道:“好吧好吧,就听他的安排吧。”
由人引领着,一路上了三层,此处小小巧巧的是一方阁楼,只布置了两间茶室。
雕栏玉砌,装设十分奢华,推开窗正面对着城中的河道,河道两岸皆是街市,河道中央船夫撑船运货,一眼望尽繁华。
平时这里都是空置的,只有身份尊贵之人,才会在此间品茶闲叙,而今日却鲜有的两间茶室都亮了灯盏。
王洪走入西边的一间,便见得一个老朋友已经等了他多时了。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见得王洪走进来,他还稍感吃惊,一脸疑惑的望着。
而王洪坐到了他对案,摇头叹息道:“何止是有消息,我才与安京侯提了与你们做生意的事,安京侯就变了脸色,当即卸下了我的官职,让我以后不必往军营里去了。”
男子更加惊疑,问道:“你可是苏州卫的参将,入品的武将,还是受祖辈恩荫的,安京侯说不用你,就不用你了?这符合大昌的律法吗?”
王洪饮了口桌上的茶,又道:“符合能怎样,不符合又怎样?他是巡抚,掌管江浙一地的所有军事,想要任免一个官员,何须等来圣旨。《大昌律》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娘子,只要他想看,可以妆点成任何模样。”
男子也随着摇摇头,他对于大昌的律法知道的也不多,便也不妄加评价了。
“这回是弟弟耽搁了兄长的前途,弟弟向兄长赔罪。”男子双手捧起杯盏,向王洪躬身敬了敬,而后又取出一打银票来,在桌案上推了过去,“这些银子当算是给兄长赔罪了,若是往后兄长还能照顾我的生意,分成定然也是少不了的。”
王洪顿时转好了脸色,别的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是真的,便是世袭官职,一年也领不了多少俸禄,有油水的事自然是好事。
点了点银票,王洪笑道:“客气了,说到底我这个身份再往上也走不动了,四王八公家中子弟,还不知有多少在外面排队呢。”
“你这事情也没个起色,就收了银票,反而让哥哥手短了。且说说,你下一步想怎么做,哥哥给你拿个主意?”
男子颔首,“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本来说好是要和徐家做生意的,谁知我这次到了苏州,徐家已经没了。再去打听织造局,织造局竟然也没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安京侯来到苏州主事了。”
“这,但凡是什么大生意惊动了他,都得经过他的点头吧?我让兄长去问问,也就是探探他的口风。”
王洪摇头道:“若是你想走安京侯的路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男子也是叹气,“兄长有兄长的难处,弟弟也有弟弟的难处。绫罗绸缎做工精细,质地柔顺,富贵人家之好,如今我国朝局也安稳了,却也仿不出这奢物来。越是稀少的物事,价格就越高,国主就看重了这个,想要做一笔大生意。”
“兄长有所不知,这一匹绸缎在咱们本地贩卖,或许一匹都卖不上二两银子。我在织造局打听了,他们卖给西洋商人是十五两银子一匹,但其实这个价格也低了,在我们国内卖,就算是五十两一匹都有人买。”
王洪倒吸了口凉气,“这当中竟然有这么大的利?”
男子颔首,“正是,如若不然弟弟何苦漂洋过海的来做事?”
王洪听罢,也以为这等利润是值得来冒一冒险。
而这数目巨大的丝绸,走海上贸易走私肯定是供应不上了,只能寻有官办性质的大户合作,若是能得到朝廷的应允,那事情更是容易了。
如此一来,如今暂管江浙的安京侯,还真就绕不过去。
两人相对沉思,一时皆是无声。
隔壁茶室内,薛宝钗眉头微皱,与伏在墙面听音的莺儿低声问道:“对面茶室中,是不是在谈论侯爷的事?”
莺儿凑来薛宝钗身边,俯首帖耳道:“是提了侯爷几句,一开始说的好似是其中一个被侯爷罚了,后面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要从这边收购丝绸。”
“收购丝绸?”
商贾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尤其薛宝钗已经掌舵薛家许久,转息之间就嗅出了其中的门道。
全国各地都有织丝绸,也就是其中的行货,算得上稀罕物,但是完全不足以大量的产出。
若说收购丝绸再二度贩卖,除非贩到北疆或者海外,才能以高价折抵路上的损耗。
薛宝钗摇头道:“不是什么寻常事,去找一个伶俐的在门口听音,待之后将听得的话再全都转述给我。”
“好。”
……
一阵沉默之后,王洪也为其认真分析起当下的局势来:“这门生意的确不错,可是安京侯那一关,真的不好过,而且他曾在沧州被你们浪人刺杀过,想来记恨你们也是有缘由的,如何再落下脸面来与你们做生意?”
“不过,如今苏州缺银子也是路人皆知之事。如今城外淹田遍野,这一年的赋税苏州收不上就得从周遭几个州县来补,这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桑田没改过来,今年织造局的缺口也没添上,国库那边也缺银子。”
“安京侯那里的压力不小,你去拜访一下也可以。毕竟你用来使的身份去,安京侯顶多是闭门谢客,也不至于对你做些什么。若是他不同意,你也可去杭州寻赵相问一问。”
“赵相如今正是水深火热之中,若是能以此立功,为国库分忧,或许皇帝也会减免他的罪过,只治一个失察之罪。事情若是往好的方向想,你就成了赵相的救命稻草,往后在江浙的丝绸供应都有保障,成本或许还能优待。”
男子眼前一亮,道:“竟还有这回事?”
王洪手指点了点银票,笑道:“你都给了银子,总得交代你些内幕了。赵相和安京侯不对付,如今安京侯做的事,直指的便是赵相。如今赵相手下的几位得力干将,如今都在牢中关着呢。”
“但安京侯占据大义,又有皇帝背书,是连赵相也只能托病不出,避其锋芒了。你还是别想着绕开安京侯,还是先去看看为好,一旦安京侯同意了呢,不就少去了许多事?”
王洪搓了搓手指道:“安京侯可能不拿,赵相可少不了这个。”
男子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多亏今日有兄长点拨,让小弟少走了许多弯路,再敬兄长一杯。若是事成,定然少不了兄长的好处。”
王洪被恭维的十分舒服,摆摆手道:“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算不得什么事。就算这些路都没走通,最差也能偷偷招募些工匠带回你们国内,仿造些布匹,就算品质比不上,但毕竟也算是有替代之物了,也不会少赚了银子。”
男子鞠躬作谢,目光中满是诚恳,“好,事不宜迟我这便去衙门寻侯爷。”
“好,好,兄长就在此处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男子说罢,便迅速起身,往外走着,等一开门,却撞见一个女子站在门前。
想着之前房里说的话皆为隐秘,竟有人在门后听音,男子不由得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这里偷听?掌柜呢?”
听得楼上的动静,掌柜忙上来道恼,“贵客息怒,这位是茶楼的清倌人,王参将在楼下说要点个昆曲,又怕您不愿意,我便让她来这边先候着。”
听了掌柜的话,男子的气焰消去一半,回头望着房内,王洪大马金刀的坐着,笑着摆手道:“对,我是说了,贤弟先去忙正事吧,这姑娘就留在这陪我唱唱曲,解解闷。”
男子再一拱手行礼,便出了茶室。
……
“找侯爷是做什么事?”
来到府衙的衙堂,男子的行为举止便愈发谨慎了,当面对着安京侯的管家贾芸也十分恭敬。
“在下是日本国使者渡边信之介,来到此地造访一是拜访侯爷,讲清之前可能的误会,二是与安京侯谈一桩生意,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
一听是倭人,贾芸赶紧将手上的新茶换成极苦的陈茶,都是茶梗,一股土味,没什么茶叶味道。
而后呈了上去,应道:“侯爷如今在校场未归,还需你稍待些时候。”
渡边信之介连忙接了过来,先一口饮尽以示尊敬,舌头触碰到这弄茶汤,苦得脸上一颤,而后忍着脸色,毕恭毕敬道:“好,在下不忙,只在这里等侯爷便是。”
贾芸殷勤的给渡边信之介又斟上了一盏,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渡边信之介以为贾芸是索要贿赂,便当即会意,从怀中取出了些银票,道:“还不知您贵姓。”
贾芸推了回去道:“我只是侯爷的管家罢了,侯爷曾被倭人刺杀过,你若是来使,想必不会不知此事。”
渡边信之介惊于贾芸的人品,更惊于安京侯的人治,是连管家都如此清廉,忙点头道:“知道,由此我国国主还奉上了不少赔礼,当年就送去京中了。”
贾芸点头,“那就好,侯爷虽然大度,但也不是对谁都大度,你身为倭人,还要和侯爷做生意,那就得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
看了看手中的茶,渡边信之介再一次饮尽,而后才回话道:“您放心,我来时就做好了准备。”
“嘶,这倭人竟然这么不怕苦,狗日的,我再装点更苦的来。”
贾芸去而复返,干脆就在茶壶里加了一撮观音土,再兑水倒进茶盏里,给渡边信之介斟满了。
主人家斟茶,按照倭人的礼仪,客人不能不喝,否则就是对主人家的不尊敬。
渡边信之介哪里敢对安京侯不敬,本身就是登门求人的,所以不管贾芸斟多少茶,他也只得全部喝完,连茶根都不剩。
只是越喝越觉得不对劲,茶盏上漂浮的茶沫越来越少了,沉淀反而越来越多,不知道到底是喝的什么茶,或许就是安京侯的口味不同呢,渡边信之介也不敢言说,只得捂着肚子来者不拒了。
再过了半响,岳凌从外面归来,见得贾芸满头大汗的忙里忙外,不禁笑问道:“这是在忙什么事呢?”
听得岳凌的声音,贾芸当即抬起头,忙不迭的走了过来,“老爷,衙房里来了个倭人,说是来拜访您的,要做一笔生意。”
“倭人?”
贾芸连连点头,“人挺诚恳,就是有点傻,我给他喝的土都喝不出来。”
岳凌摇头笑笑,迈过门栏,就见一个脚穿木屐的倭国人,也立即捂着肚子起身。
“见过安京侯,还请原谅在下不敬,在下偶感腹痛,先去出恭。”
犹豫再三,渡边信之介还是问出了口。
但岳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安京侯竟如此年轻,还是让渡边信之介心底暗暗吃惊。
此刻岳凌身着一席飞鱼服绯红官袍,腰间配白玉的细带,再悬以宝剑,身形之挺拔,气势之锋利,尽皆展露无疑。威风赫赫,气吞万里,面庞犹如刀削斧凿,线条硬朗,见之令人生畏。
再归来时,渡边信之介望着杯中又斟满的茶水,面露难色。
但今日都没吃了闭门羹,已是成功的第一步,怎好在此处退缩,便还是一饮而尽,才开口道:“在下渡边信之介,日本国国使见过安京侯。此番前来,是拜见侯爷,讲清之前的误会。”
岳凌在案牍之后,批阅着近来的文书,听得此言也停住了笔,往下观望问道:“误会,什么误会?”
渡边信之介应道:“之前有关刺杀侯爷的事,非是我国之人授意,而是海边的不法贼寇,这些海盗都是无君无父之人,往来商船不论国别,尽皆掳掠,我国国主也对其深恶痛绝。”
“还望侯爷能明察秋毫,不迁怒于我等。”
岳凌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哦?既然如此,那些倭寇就不是你们倭国人了?他们背后,没有你们倭国人的支持?”
渡边信之介不知如何应答,倭寇或多或少还是与国内地方大名有些关联的。
岳凌摆手道:“且不论此事,今日你是为何事而来?”
见卖个好也无用,渡边信之介还是将原本的目的说了出来,“国主欲要和贵国通商,收购些丝绸,此数目巨大,在十万匹以上,若是在我国国内反响不错,还会继续加购。”
“如今我国新安,国主一统南北,也少不了与各地的慈善,贵国的丝绸是极好的。若是能贸易往来也对我们两国皆有好处,您尽管开口定价。”
“近来苏州城遭受天灾,银库或许也缺少着银子,还望我们也能为侯爷的事尽一份力。”
岳凌将文书摔在了案牍上,目光灼灼的望着下方来使,“近来陛下才准许了倭国再入京朝贡,勘合之中也准许收购丝绸,如今朝令夕改,又要绕过勘合单独收购丝绸,是不是不符合规制了?”
见岳凌脸色一变,渡边信之介当知晓此事是没戏了,便只好起身请辞,“是在下孟浪了,今日有携礼品来敬侯爷,以弥补之前贼人的过失,还望侯爷莫要推辞。”
“等等!”
刚起身要走,却是被岳凌又叫的停住了脚,还以为是有转圜的余地,渡边信之介欢喜的望了过去,却是见岳凌的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了。
“你若是国使,方才本侯入门的时候,你就该拿出能取信于人的证明来,验证你国使的身份。”
“且不论你非朝贡之时,来看望朝中大员就已不符合《大昌律》了,而今时今日,你三言两语竟道出了我朝银库缺银之事,本侯当然有理由怀疑,你便是入境的细作。”
“来人,将他抓起来,先关入大牢待审!”
情况急转直下,渡边信之介当即愣在了场中。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王洪说律法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这安京侯只挑对他有利的说,还真的牢牢占住了大义。
可他话中所言,苏州府库缺银,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赈灾都有不利,怎么可能不缺,可在岳凌口中就是打探机密了。
这等上纲上线的手段,实在让渡边信之介猝不及防,他有料想过安京侯不好惹,却没想到如此的不好惹,一个照面他就要受牢狱之灾了。
眼下,他只能硬撑着道:“侯爷,我是国使,身上有国主赐予的身份证明。而且,私自扣留国使,若引起两国邦交纷争,是大昌皇帝陛下也不愿意见到的事吧?”
才入门的衙役听到这倭人的话,却也不敢冒然上前了。
就在渡边信之介自以为能掌控局面之时,却听岳凌冷笑一声道:“倭寇敢登岸刺杀于本侯,也不怕邦交纷争,本侯治理你一个细作,安会怕什么邦交纷争?若真有圣上责怪,皆由本侯一力承担,如今正是苏州危难之时,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若是有细作混入城中,苏州危已!还不速速押下去?”
衙役再不犹豫,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渡边信之介捆了起来,押出了衙堂。
渡边信之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差的境地竟然是在牢狱中。
贾芸取了新茶,来到岳凌身侧,斟了盏茶问道:“侯爷,若他真是来使,拿了他确实也不好交代吧……”
岳凌颔首,“他就是国使。”
贾芸愕然半晌,之后才问道:“那侯爷为何……”
岳凌应道:“倭寇皆是狼子野心之辈,知小节而无大义,只能以武力让其臣服,不能给予优待。倘若通商,必会招致他们的贼心,杀人越货他们做的从来不少。”
“而且他们占据天时,牢牢占据着海上通行的路线,若是我们与其通商,自己不走出去,也只能富了他们,而自己依旧闭塞。”
“他们赚了更多的银子,会继续武装沿岸的倭寇,到时候我大昌百姓就会迎来更多的袭扰。拿了他,若是倭寇敢生事,本侯便一道将沿岸的倭寇尽数肃清了!”
贾芸点了点头,似是有些领悟到岳凌的谋划了。
……
枫桥驿,
薛宝钗遣人送信,今日在外间整顿薛家的生意,夜里便不归宿了。
而林黛玉由于今早上被岳凌调戏了一回,虽然身子好得多了,但也是闭门不出,只在床上躺着,羞于见到岳凌了。
房中只剩了秦可卿,瑞珠,宝珠陪着岳凌一同用晚膳。
经期还有几日,这是秦可卿最好的机会,在用膳的时候,眼睛便时不时偷偷瞄着岳凌,还微微扭动着腰肢。
真是天赋使然,秦可卿歇了一日便又是生龙活虎了。
而岳凌用完了晚膳之后,却全无与秦可卿调情的心思,在桌案上铺了一张舆图,就观察起江浙沿海的地形地势来,并在其中作着标注。
瑞珠宝珠将碗筷都拾掇了下去,秦可卿便来了内房里,陪在了岳凌身边,嬉笑着问道:“老爷,白天才说好了,今日还要呢。”
岳凌提笔沾墨,道:“今日公事有些多了,没什么心思,再说你才歇了一日,只怕你身子经受不住,待歇歇明日再说。”
错过一日,就是少了一日,秦可卿才不愿意错失良机呢。
眸光一转,秦可卿伏在岳凌耳边,嘤声道:“岳大哥,饶了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