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的刀锋如流水般滑过麝牛腹侧,从胸骨一路剖至后腿内侧,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滚烫的内脏随着腹腔打开轰然下坠,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着体温蒸腾而起,在零下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像是一口活着的炉灶被掀开了盖子。
“别愣着!”他头也不抬,左手探进尚有余温的腹腔,精准地切断膈肌,“虎,拿桶来接肠子!别让脏东西沾到肉上。”
王虎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拖过带来的塑料收纳箱。他蹲下身时双腿还在发软??刚才那一枪、那声吼叫、那个倒下的瞬间,仿佛还卡在他的喉咙里没咽下去。可眼前这具庞大躯体已经开始冷却,血沿着冻土缝隙缓缓渗入地下,像大地在无声啜饮。
“我操……这肚子怎么这么大?”王虎一边用长柄钩子往外勾连着盘绕的肠管,一边忍不住咋舌,“跟塞了三台洗衣机似的。”
“麝牛是反刍动物,四个胃加起来能装半立方米草料。”纳努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他正用猎刀削开肩胛附近的筋膜,剥离表层脂肪。“冬天没东西吃,全靠夏天囤积的营养撑过去。它们吃的不是草,是时间。”
汉斯站在稍远处拍照,这次没敢发朋友圈。他盯着镜头里那堆紫红色的肝脏,足足有新生儿脑袋那么大,表面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这肝……能吃吗?”
“当然。”林予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生吃最补。因纽特人叫它‘生命的盐’。你要是敢,我现在就切一片给你。”
汉斯干笑两声,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风渐渐大了起来,从北方卷来一阵阵湿冷的气息。天边的云层压得更低了,灰黑色的边缘已经开始融化,预示着一场雪正在路上。林予安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一皱:“加快速度。我们最多还有两个半小时。”
八个人围在两具尸体旁分工协作。纳努克负责剥皮,他的手法老练得如同雕刻艺术品:刀尖紧贴皮下脂肪层推进,绝不伤及肌肉一分。整张皮被完整揭下时,像是一件巨大而沉重的棕褐色地毯,沾满霜露与血珠,静静铺在苔原上。
“这张皮归你。”他对王虎说,“回去鞣制好了,能做一张三人沙发。”
“真给我的?”王虎眼睛一亮,随即又讪讪地挠头,“可……我能拿来干啥?放出租屋?房东非报警不可。”
“挂墙上。”纳努克淡淡道,“或者烧了也行。但它曾经挡住过零下五十度的暴风雪,庇护过整个族群。你不配轻贱它。”
王虎怔住,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予安则专注于分割前腿和肩胛肉。他用锯齿刀切断连接骨骼的韧带,每一下都带着经验积累的力量控制,既不浪费力气,也不损伤肉质。当他撬开胸腔取出心脏时,那颗深紫色的器官仍在微微搏动,仿佛还残留着王者最后的意志。
他捧着心脏站起身,走到老牛头前方,轻轻放在它曾昂首的位置。
“这是它的勋章。”他说,“我不带走它。留给风和鹰。”
众人默然。连一向嬉皮笑脸的汉斯也低下头,像是在参加一场无言的葬礼。
但现实不容耽搁。他们必须把至少四百公斤的可用部分运回营地。林予安将整条后腿卸下,用尼龙绳穿过股骨关节打结固定。“每人每次背四十斤,来回六趟。现在开始计时。”
第一轮搬运由四个年轻力壮的承担。王虎扛着一块裹在防水布里的臀肉爬上冰脊,才走一半就喘得像破风箱。塔头草甸比来时更难走??负重改变了重心,每一次落脚都像是在试探深渊。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雪泥坑,冰冷的混合物瞬间灌进裤管。他骂了一声,挣扎着爬起,却发现肩上的肉袋已被泥水浸湿一角。
“别管那些!”走在后面的纳努克喊道,“脏一点没关系,回去洗就是。但要是掉队,熊会把你当第二顿点心!”
王虎咬牙继续前行。他知道纳努克没吓唬人。这片荒野从不宽容失误。刚才他们解剖时,已经有两只北极狐在远处的高坡上逡巡,眼睛绿得像磷火。再远些,一只雪?盘旋于低空,翅膀展开近两米,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这场盛宴。
第二趟时,天气彻底变了。雪花开始飘落,起初稀疏,随后密集,转眼间天地蒙上一层灰白滤镜。风穿过U型谷发出呜咽声,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不能再拖了。”林予安抹去眉毛上的积雪,对众人下令,“改变计划??先运皮和骨头,这些不易腐烂;鲜肉最后搬,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全部清空现场。”
没人反驳。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一趟将是极限冲刺。
第三趟途中,汉斯突然停下脚步。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处雪堆,声音发紧:“那……是不是动了一下?”
所有人顺着方向看去??那片雪丘位于河谷拐角,背阴处堆积着去年未化的陈雪。表面的确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钻出。
纳努克立刻抽出插在背包侧袋的霰弹枪,拉开保险。
“别开枪。”林予安制止他,眯眼细看,“不是熊。太小了。”
话音未落,一团灰白色的身影猛地从雪下窜出??是一只幼年北极狼,瘦得皮包骨头,毛发结块,右后腿明显跛行。它叼着一段残碎的肠子,死死咬住,见人群逼近竟不逃跑,反而龇牙低吼,眼中燃着饥饿与绝望交织的火焰。
“它受伤了。”王虎低声说。
“而且快死了。”林予安语气平静,“冬天饿了三个月,春天还没找到族群。它是在偷食续命。”
“杀了它吧。”纳努克握紧枪杆,“省得它痛苦,也防止它引来狼群。”
“不行。”林予安摇头,“它是野生的,不是家畜。它有权选择自己的死法。”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块新鲜肝脏,远远抛了出去。狼崽愣住,警惕地嗅了嗅,最终抵不过本能,扑上去撕咬起来。
“走吧。”林予安转身,“我们已经干预太多。”
最后一趟搬运开始于傍晚六点十七分。雪已停,但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度,裸露的皮肤三分钟就会冻伤。八人合力将剩余的两大块里脊肉绑上担架式支架,两人一组轮流抬行。林予安断后,手中提着装满牛睾丸的小桶??这是当地猎人视为滋补圣品的“极地黄金”。
回到停车点时,夕阳正沉入地平线,将冰原染成一片暗红,宛如血祭后的战场。
车子发动起来,暖风吹进车厢,却吹不散每个人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腥膻味。王虎瘫在后排,闭着眼睛,鼻腔里全是血液、脂肪和死亡的气息。他忽然问:“林哥,你说咱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林予安正在检查GPS导航,闻言沉默了几秒。
“对不对,不是你能决定的。”他缓缓说道,“人类打猎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强大,而是为了记住自己渺小。今天我们杀了两头牛,不是因为我们胜过了它们,而是因为我们遵守了规则??距离、子弹、仪式、尊重。如果我们越过那条线,现在躺在那儿的就是我们。”
车内一片寂静。
“那只狼呢?”汉斯忽然开口,“它会不会回来吃剩下的?”
“会。”纳努克望着窗外渐暗的荒野,“而且它不会独享。明天会有狐狸、?、渡鸦,甚至旅鼠都来分一口。这具身体会滋养整条食物链。这才是完整的循环。”
车子驶上冻土公路,车灯划破黑暗,像两柄利剑刺向前方未知的夜。
王虎睁开眼,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远的河谷。在最后一缕天光下,他似乎看到那头老麝牛的轮廓仍伫立在那里,披着白雪,面向西风,如同一座不会倒塌的纪念碑。
他轻轻说了句:“老爷子,走好。”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掠过车顶,发出低沉的呼啸,仿佛整片荒野都在默哀。
抵达营地已是深夜。他们立即投入加工工作:清洗内脏、分切肉类、编号冷冻。林予安亲自指导如何剔除淋巴结与淤血部位,强调每一寸肉都必须洁净如初。他甚至要求将牛骨锯成段,放入大锅熬煮十二小时,提取骨髓油用于制作传统药膏。
“你们以为猎人只会开枪?”他一边搅动沸腾的骨汤,一边笑道,“真正的本事在后面。保存,分配,善用,才是对生命最大的敬意。”
凌晨两点,一切终于结束。八人围坐在火塘边,面前摆着刚煎好的麝牛肉排,撒上海盐与迷迭香,滋滋作响,香气扑鼻。
林予安举起酒杯??里面是自酿的云莓烈酒。
“敬Silas,敬风,敬雪,敬这片土地。”
“敬那位老王。”
七只杯子撞在一起,清脆如钟。
肉入口的刹那,王虎几乎落下泪来。那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粗粝中带着甘甜,野性里藏着宁静,仿佛吞下了整座极北荒原的灵魂。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杀戮。
这是传承。
是人与自然之间,一场以生命交换生命的古老契约。
而他们,不过是恰好执刀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