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穿过宋氏老宅的回廊,卷起几片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魏翊寻还坐在皇帝膝头,小脸泛着红光,嘴里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齐天大圣如何大闹天宫、偷蟠桃、盗仙丹,直说得唾沫横飞,连手指都比划出金箍棒的模样。皇帝听着听着,眼神却渐渐飘远,像是透过这稚嫩的声音,看见了自己年少时也曾仰望过的那片苍穹。
“父皇?”魏翊寻察觉到他的走神,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嗯。”皇帝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髻,声音低缓,“你说得不错……可你可知,真正的‘齐天’,不是打出来的。”
魏翊寻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皇帝没有再解释,只是望向庭院深处。那里,魏翊渊与心月依旧倚在躺椅上,仿佛世间纷争皆与他们无关。可他知道,那一双眼睛里藏着的,是比刀锋更锐利的东西。
“七哥。”华政终于从马车上下来,脚步沉稳地走向院中。他身后跟着孙悟空,猴脸微敛,不再嬉笑,反倒透着几分凝重。“屯田小典就在明日,太子已下令清场三遍,御林军布防十二道关卡,连一只飞鸟都不许入。”
魏翊渊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冰水般落在华政脸上:“所以他怕了?”
“不是怕。”华政冷笑一声,“是等不及了。”
心月轻叹一口气,指尖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边缘:“太子要借这场典礼,把所有不服的人都钉死在名单上。正八品的宋府君能列席,我这个北凉旧臣也能坐于侧位??这不是恩典,是杀局前的最后一瞥宽容。”
“所以你是觉得,他会动手?”魏翊渊坐起身,脊背挺直如松。
“不是我觉得。”心月抬眸,直视着他,“是你早就知道他会动手。你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所有人看清谁才是真敌人的时机。”
院中一时寂静。
远处传来鼓乐声,那是《西游记》戏班正在排练《大闹天宫》。锣鼓喧天,唱腔激昂,仿佛真有齐天大圣腾云驾雾而来。可在这片喧嚣之下,一股暗流正悄然涌动。
***
夜色降临,喜善提着灯笼穿行于府邸夹道之间。他脚步极轻,如同踏在棉花上,唯有衣角偶尔扫过墙砖的细微声响泄露了他的存在。他在一处偏门停下,轻轻叩了三下。
门开一线,聂影胜的身影浮现于黑暗之中。
“名单。”他低声说。
喜善将一卷黄绸递出,压得极低:“这是最终座次安排。太子亲笔圈定,连陛下也未过目。”
聂影胜接过,迅速展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行字。忽然,他瞳孔一缩。
“宋府君居左第三席,心月居右第四席……而魏翊渊,竟被排在末尾陪坐武官之后?”他声音微颤,“这是羞辱。”
“不止是羞辱。”喜善苦笑,“是试探。若他不动怒,便是认命;若他反抗,便是乱臣。无论哪一种,都在太子算计之中。”
聂影胜闭了闭眼,手中黄绸几乎被攥出裂痕。
“可笑啊。”他喃喃道,“我们拼死筹谋屯田之策,为的是富国强兵,为民请命。如今成果初现,百姓称颂,反倒成了催命符。”
“因为功高震主。”喜善低声道,“尤其是对你这样无根无基却骤然崛起之人。太子容不下你,更容不下任何可能动摇他集权之路的存在。”
“那魏翊渊呢?”聂影胜忽问。
“他不同。”喜善顿了顿,“他是皇子,血统尊贵,哪怕失势多年,仍有人暗中追随。太子不敢明杀,只能用这种方式逼他犯错。”
两人沉默片刻,夜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寒意。
“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聂影胜睁眼,眼中已有决意。
“不是我们。”喜善摇头,“是你。你要活着,才能替他们完成未竟之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喜善立刻熄灭灯笼,身形一闪,隐入墙后阴影。聂影胜则整理衣冠,坦然迎向来人??却是魏乐,御林军统领。
“聂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贵干?”魏乐语气恭敬,眼神却锐利如刀。
“巡查防务。”聂影胜淡淡道,“明日大典,不容有失。”
魏乐微微一笑:“属下已布防妥当,就连一只老鼠也逃不过耳目。倒是聂大人,还是多保重身子为好,莫要太过操劳。”
一句“操劳”,意味深长。
待魏乐离去,喜善才重新现身,脸色凝重:“此人已非昔日忠仆,怕是早已投靠太子。”
“我知道。”聂影胜望着魏乐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所以我才更要活到最后。”
***
翌日清晨,盛安城万人空巷。
屯田小典设于城南郊野,彩棚高搭,旌旗猎猎。百姓沿路跪拜,欢呼声此起彼伏。这是小虞建国以来最盛大的农政庆典,象征着国力复苏、民生有望。
皇帝乘凤辇而出,诸王随行,百官列队。魏翊渊一身素袍,立于队列末端,神情淡漠。心月陪在他身旁,手中握着一把折扇,看似随意摇动,实则每一下都在传递讯息??东南角有埋伏,西北哨楼藏弓手,中军帐外三步一岗,皆非寻常仪仗。
“他们在等什么?”心月低语。
“等一个人犯错。”魏翊渊目光扫过主席台,落在太子身上。后者端坐中央,面带微笑,宛如仁君临世。
而就在此时,戏台上传来一声高亢唱腔:
“俺老孙自幼修成不坏身,七十二变任纵横!”
正是《大闹天宫》开场。
全场沸腾,孩童拍手叫好,老人合掌念佛。唯有魏翊渊眉头微皱。
因为他看见,扮演齐天大圣的演员,走路姿势不对??步伐太稳,重心下沉,分明是个习武之人。
“孙悟空”跃上高台,金箍棒一挥,喝道:“玉帝老儿!你也配管俺老孙?”
这一句本该是戏词,可他说得太过用力,眼神更是直勾勾盯着主席台上的太子。
人群骚动起来。
太子笑容不变,却悄悄捏紧了扶手。
紧接着,第二句唱词响起:“如来佛祖尚且压我不住,何况尔等凡胎浊骨!”
话音刚落,那“孙悟空”猛然翻身落地,金箍棒脱手飞出,直射主席台!
电光火石之间,魏乐暴起扑挡,棒尖擦过太子肩头,钉入木柱,嗡嗡作响。
全场死寂。
下一瞬,数十名“戏子”撕去戏服,抽出短刃,朝着主席台疾冲而去!
“护驾!”魏乐怒吼,御林军瞬间结阵。
混乱爆发。
百姓尖叫奔逃,官员四散躲避。唯有魏翊渊纹丝未动,只冷冷看着这一切上演。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这不是刺杀……是栽赃。”
心月点头:“有人想借这场叛乱,将你、我、聂影胜,乃至所有潜在对手一网打尽。只要我们在混乱中出手救援,便坐实谋逆之罪。”
“可若不出手呢?”魏翊渊反问。
“那就眼睁睁看着皇帝遇险。”心月盯着他,“你敢吗?”
魏翊渊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清脆,在喧嚣中几乎不可闻。
但就在那一刻,原本混乱奔逃的人群中,数道黑影悄然脱离,以极快的速度包抄向刺客侧翼。他们动作整齐,配合默契,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果然留了后手。”心月笑了。
“我不是圣人。”魏翊渊望着战场中心,“我可以冷眼看权斗,但不能看着父亲死在我面前。”
战斗很快结束。刺客尽数伏诛,带头者正是太子府一名失踪半月的文书官。证据确凿,人证物供,俨然是一场由不满屯田新政的旧贵族发动的阴谋。
太子悲痛万分,当场宣布彻查幕后主使。
而聂影胜,则在混乱中悄然登上高台,手持诏书,朗声道:“奉陛下密旨:屯田成效卓著,特擢升宋府君为户部侍郎,正三品,即刻上任!”
众人哗然。
这不仅是升官,更是打破了太子对人事任免的垄断。
太子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毕竟,诏书是真的,印玺也真。
仪式草草收场。回程路上,皇帝坐在辇中,久久不语。直到魏翊寻忍不住问道:“父皇,刚才那个孙悟空,真的是妖怪变的吗?”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不是妖怪……是人心。”
魏翊寻不懂。
皇帝看向车帘之外,阳光洒在街道上,照见尘埃飞舞。他说:“有些人,明明没有通天本领,却偏要装成齐天大圣。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英雄,从来不需要别人喊他大圣。”
车队缓缓前行。
而在城东一座废弃庙宇内,真正的“孙悟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他望着远方皇宫轮廓,低声说道:“任务完成。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与此同时,魏翊渊回到别院,推开房门,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火漆完好,落款无名。
他拆开,只见一行字:
**“紧箍咒不在头上,在心里。你若不戴,无人能勒。”**
他盯着那句话良久,忽然笑了。
窗外,秋风再起,吹落最后一片黄叶。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