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四名甲胄在身的将领。他们脸上没有杀意,却有怒火,有不解,有被背叛的痛楚。他们不是来夺权的,他们是来讨一个说法的。
“你们……都听到了?”赵毅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我们本不该听。”为首的将领,是屯田军左营副将陈元庆,他单膝跪地,抱拳于胸,“但将士们都在问,六殿下到底犯了何罪?为何一夜之间,虎符被收,军令被夺?我们为国屯田三年,开垦荒地二十万亩,养兵四万,粮草充盈,何错之有?”
“是啊!”另一人厉声道,“若说六殿下谋反,可他连亲兵都没带进槐郡!若说忠心不二,朝廷却如此对待,叫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如何自处?”
华政坐在帅案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叛军,但他们的情绪一旦失控,便会酿成大祸。他看向赵毅,眼神中透出询问:你打算怎么办?
赵毅深吸一口气,走到帐中中央,环视众人:“你们说得对。六殿下没有错。至少,在今日之前,他没有错。”
帐内一静。
“可错了的人,未必是做事的人。”赵毅缓缓道,“昨夜,陛下在屯田大典上遇刺,行凶者乃中平王献上的戏子,所用兵器藏于金箍棒中,形制奇巧,绝非民间所能造。证据确凿,中平王已被锦衣卫拘押,拒不招供,然物证、人证俱全,难以辩驳。”
“这与六殿下何干?”陈元庆皱眉。
“表面无关。”赵毅点头,“可你们想想,为何偏偏是此时?陛下亲临槐郡,太子随行,百官齐聚,正是收回兵权的最佳时机。而就在这一夜,发生刺杀。无论真假,朝廷都必须严查,必须震慑四方。那么??谁最容易被怀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是手握重兵、远离中枢、且与晋王过往甚密的魏忤生。”
帐中一片死寂。
“所以……”华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是借刀杀人?借一场刺杀,顺势清洗异己?”
“不完全是。”赵毅摇头,“刺杀是真的。陛下确实遇险。但幕后之人是谁,尚未可知。可结果已定:中平王成了替罪羊,六殿下成了‘潜在威胁’,而你们??”他指向那四人,“成了‘可能勾结反贼’的从犯。”
“荒唐!”一人怒吼。
“可这就是现实。”赵毅冷声道,“你们若现在闹事,便是坐实了‘胁从造反’的罪名。你们若不动,朝廷或许还会念及屯田之功,留一条活路。但若有人带头起兵……北凉未平,内乱又起,天下将陷入战火,而你们,将成为史书中的乱臣贼子。”
众人沉默。
良久,陈元庆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将军……我们只想知道,六殿下还活着吗?还能说话吗?还能为自己辩解吗?”
赵毅看着他,缓缓点头:“他还活着。而且,只要大军不动,他就不会死。”
“那我们就等。”陈元庆咬牙道,“但我们也要让朝廷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愿交出兵权,但请朝廷明诏公告天下,说明六殿下无罪,仅因职责调整而暂离军务。否则,军心难安。”
赵毅与华政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愕。这些人并非愚忠,而是清醒地在保全自己与主君的尊严。
“我可以代为上奏。”赵毅道,“但你们必须立刻解散聚集的士兵,不得再有流言传播。否则,我不但无法保你们,连自己也会被牵连。”
“我们答应。”陈元庆起身,与其他三人抱拳,“只求公道二字。”
待四人退出,帐门落下,华政才长叹一声:“这群人……比我想的要聪明得多。”
“也比我想的更危险。”赵毅低声道,“他们不是要造反,可一旦朝廷处置不当,他们就会被迫反。而现在,整个槐郡的军队,都在摇摆之间。”
“所以……我们必须稳住。”华政站起身,踱步至案前,提起笔,“我这就写一封密信,通过皇后渠道送往盛安。说明此处局势,请求母后干预。至少,要保住魏忤生性命。”
“好。”赵毅点头,“同时,我也要派人回京,向太子说明军中舆情。不能让他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权力交接。”
两人正商议间,忽听帐外马蹄声急。
一名亲兵冲入,满脸惊慌:“报??!北线急讯!魏忤生率三百轻骑,昨夜突破边防哨卡,已渡淮水,正朝西南而去!”
“什么?”华政猛然拍案,“他疯了?这个时候逃?”
“不一定是逃。”赵毅眯起眼,“可能是去投奔旧部。他在庐阳还有三千屯田兵,虽无战力,但足以据城自守。若他真有异心……”
“那就真的坐实谋反了!”华政怒道,“他明明可以等!为什么要跑?”
赵毅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因为他别无选择。”
“什么意思?”
“你想,若他是清白的,朝廷为何突然收兵权?若他是忠诚的,为何不给他申辩的机会?在他看来,这不是调查,是清算。而昨晚的刺杀案,更是给了朝廷最好的借口。他若留在槐郡,不出三日,必被冠以‘知情不报’或‘暗中支持’之罪,打入天牢,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他选择了最蠢的方式自救?”华政讥讽。
“不,是最无奈的方式。”赵毅摇头,“他不是想反,是想活。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怕查,不怕对质,只是不愿束手就擒,沦为政治牺牲品。”
“可这样一来,他越逃,越像反贼。”华政颓然坐下。
“所以……我们必须帮他洗清嫌疑。”赵毅沉声道,“否则,不只是他完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拖入深渊。”
***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深处,一座偏殿灯火通明。
太子魏翊轩端坐案前,手中握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脸色阴沉如铁。
“魏忤生逃了?”他低声重复,指尖几乎捏碎纸页。
身旁的喜善垂首站立,神情莫测:“看来,他是不相信咱们的诚意。”
“诚意?”太子冷笑,“我给他机会了。只要他乖乖交出兵权,回京述职,便可保留爵位,甚至入阁参政。可他呢?转身就跑!这是在打我的脸!”
“可他也可能是怕。”喜善轻声道,“毕竟中平王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一旦被抓,生死不由己。他若不信,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太子猛地抬头,“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放任他逃往西南,联络旧部,拉起一支队伍来跟我对着干?还是派兵追剿,落个‘逼弟造反’的骂名?”
喜善不语。
太子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最终停下,盯着喜善:“你说,父皇知道这事吗?”
“应当还不知。”喜善道,“老奴已命人封锁消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但……瞒不了太久。”
“够了。”太子挥手,“你去告诉沈康,加快审讯进度。我要中平王亲口承认,他与魏忤生早有勾结,意图趁屯田大典之机,里应外合,篡夺皇位。哪怕编,也要编出一套说得过去的供词。”
“可……中平王至今不肯开口。”喜善犹豫道。
“那就让他开口。”太子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昨天对他用了刑?按头入水,反复折磨。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必再装仁慈。我要的不是一个活着的弟弟,而是一个能定罪的供状。”
喜善心头一震,终于明白太子的决心已不可动摇。
“还有。”太子坐下,语气稍缓,“通知赵毅,若魏忤生不肯归降,便就地格杀,不必留活口。但对外宣称,他是‘拒捕身亡’,死于乱军之中。至于他的部下……安抚为主,不可滥杀。我们要的是震慑,不是激起民变。”
“是。”喜善低头退下。
待其离去,太子独自坐在灯下,望着烛火跳动,久久未语。
良久,他轻声自语:“大哥死了,二哥废了,三哥病逝,五弟远谪……如今,只剩下你们了。可你们一个个,都不肯安分。”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了。”
***
魏忤生策马狂奔于夜色之中。
身后三百骑紧随,尘土飞扬。淮水已在身后,前方是通往庐阳的官道。天边微亮,晨雾弥漫,仿佛天地也为这场逃亡蒙上一层灰纱。
他浑身湿透,昨夜渡河时差点坠马。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他知道,一旦被捕,等待他的不会是审判,而是死亡。
“殿下,歇一会儿吧。”一名亲将策马上前,“弟兄们都累了,马也撑不住了。”
魏忤生勒马回首,看着这群追随他多年的将士,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把你们卷进来。”
“殿下不必道歉。”那人咧嘴一笑,“咱们早就知道跟着您,不会有太平日子过。可您待我们如兄弟,给田给饷,让我们家人吃饱穿暖。这份恩情,值得我们豁出命去。”
魏忤生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就在这时,前方忽有烟尘腾起。
众人警觉,立即列阵。
片刻后,一骑飞驰而来,高呼:“殿下!是我!”
竟是他派往盛安送信的心腹幕僚李承言。
“你怎么在这里?”魏忤生惊讶。
李承言气喘吁吁:“属下……没进盛安。半路就被截住了。有人冒充驿卒,抢走了密信。属下拼死逃脱,才知大事不妙。”
“谁干的?”魏忤生怒问。
“不知道。但……”李承言压低声音,“属下听到一句话??‘六殿下既已起兵,便不必再回京了。’”
魏忤生浑身一震。
“起兵?我何时起兵?”
“有人在用您的名义发号施令。”李承言颤声道,“庐阳那边传来消息,说您已下令集结屯田兵,占据仓廪,切断漕运。还有人打着您的旗号,向周边州县征粮募兵!”
“混账!”魏忤生怒吼,“我几时下过这种命令?”
“可百姓信了。”李承言痛苦道,“他们说,朝廷逼您太甚,您不得不反。现在,不止庐阳,连舒州、岳州都有响应者。有人说,您是要清君侧,有人说,您是要另立新帝……”
魏忤生呆立当场,脑中轰鸣。
他终于明白了。
有人在他逃亡的路上,早已布下陷阱。
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毁他。
不是为了拥戴他,而是为了利用他。
他本想用逃跑证明清白,却被人借机塑造成反贼。
他本想保全性命,却正在亲手点燃一场燎原大火。
“现在……我还怎么证明自己没想造反?”他喃喃道。
无人回答。
风穿过旷野,吹动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远处,天际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囚室之中,魏翊渊再一次被按入水中。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仿佛在等待某种终结。
又仿佛,在等待某个答案。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局?
是谁,在幕后操纵着兄弟相残、骨肉离散?
是谁,正借着一场刺杀,将整个帝国拖入深渊?
水波荡漾,倒映着他苍白的脸。
那一瞬,他似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