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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荆北,宛城郊外驿道。
春雨初歇,道路还有些泥泞。一支约五十余人的队伍正缓缓向南而行,队伍中央是两辆装饰简朴却不失庄重的马车,前后各有骑卒护卫。为首马车车厢的帘幕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沿途景象。
正是蜀汉使臣邓芝与副使董允。
“伯苗兄,你看这荆北之地,”董允放下帘幕,低声道,“田野耕作井然,道旁村落炊烟袅袅,路上商旅往来虽不算密集,却也未见萧条。看来陈明远治下,荆北民生恢复得倒是不错。”
邓芝微微颔首:“子龙将军坐镇,阚德润辅政,皆非庸碌之辈。兼之吴国迁徙部分江东、淮南民户充实此地,又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有此景象不足为奇。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这表面的安宁之下,却不知涌动着多少暗流。”
董允神色一肃:“伯苗兄是指……”
“你方才也看到了,”邓芝道,“自入荆北地界以来,沿途关隘盘查明显严格许多。守军兵甲精良,警惕性极高。驿亭、津渡处,总有些看似寻常百姓,实则目光锐利之人逡巡观察。这绝非寻常年景应有的防备。”
“是因为端阳大典在即,加强戒备?”董允问。
“是,也不全是。”邓芝望向窗外远处宛城的轮廓,“端阳大典固然需要戒备,但如此如临大敌的态势,更像是在防备外敌——防备北边的司马懿,或许……也在防备我们。”
董允默然。他想起临行前蒋琬、费祎的嘱托,想起那些从并州“流”入成都的所谓证据,心头也不禁蒙上一层阴翳。
车队继续前行,距离宛城越来越近。道路逐渐宽阔平坦,行人车马也多了起来。邓芝注意到,人群中除了本地百姓、商旅,还夹杂着不少形貌各异的外地人:有衣冠楚楚的士子,有风尘仆仆的江湖客,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几个高鼻深目、明显带有西域或漠北特征的胡商。
“看来,吴国此次端阳大典,动静着实不小。”邓芝若有所思,“这些人,恐怕不全是来看热闹的。”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约三十人的骑兵疾驰而来,甲胄鲜明,旗帜上绣着“吴·镇北将军陈”的字样。为首一员将领,年约二十出头,面容英挺,身姿矫健,正是陈砥麾下裨将军石敢。
骑兵队在使团前勒马停下,石敢翻身下马,对着邓芝、董允所在的马车抱拳朗声道:“末将石敢,奉镇北将军陈将军之命,特来迎接蜀汉使者!陈将军已在驿馆等候多时!”
邓芝与董允对视一眼,整理衣冠,下车还礼。
“有劳石将军远迎。”邓芝微笑道,“陈将军军务繁忙,还如此费心,芝等感激不尽。”
石敢爽朗一笑:“邓使者客气了。陈将军说了,吴蜀既为盟友,使者远来便是贵客,理当如此。请随末将入城,驿馆已安排妥当。”
在石敢骑兵的护卫下,使团队伍进入宛城。城门口守军仔细查验了文书印信,又对随行人员、行李进行了例行的检查,虽严格却还算有礼,并未刻意刁难。
进入城内,邓芝和董允透过车窗观察着宛城街市。街道宽阔整洁,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确是一片繁华景象。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街巷关键处总有甲士值守,坊市间也有身着便服、目光机警的巡卒走动。
“戒备森严啊。”董允低声叹道。
邓芝点头,目光却落在远处一座颇为幽静的宅院方向。那里是宛城西郊,据情报,曹叡所在的“静园”就在那一带。
车队最终在一处颇为雅致宽敞的驿馆前停下。驿馆门口,一名身着儒衫、气质温文的中年文士已等候在此,正是陈砥麾下参军马谡。
“在下马谡,字幼常,奉陈将军之命在此恭候二位使者。”马谡上前施礼,笑容可掬,“陈将军本欲亲迎,奈何军务缠身,正在校场点验军备,稍后便至。还请二位使者先入馆安歇。”
邓芝、董允连道不敢,随着马谡进入驿馆。馆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仆役进退有度,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安排妥当后,马谡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命人奉上茶点,与邓芝、董允闲谈起来。话题先从荆北风物、旅途见闻开始,渐渐转向天下时局。
“……自司马懿篡逆,囚禁天子,天下忠义之士无不扼腕。”马谡轻叹一声,“幸得吴公仗义,救天子于危难,暂庇于宛城。如今端阳将至,吴公欲助天子正名位、讨国贼,此乃顺天应人之举。天下有识之士,皆翘首以盼。”
邓芝慢慢品着茶,闻言放下茶盏,微笑道:“马参军所言甚是。司马懿倒行逆施,天人共愤。吴公能救曹魏天子于水火,足见仁义。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曹叡毕竟曾为魏帝,与我家先主、与大汉,有国仇家恨。吴公如今奉其为主,号召天下讨伐司马懿,这‘天下’之中,不知是否包括我大汉?将来若真能克复中原,这天下……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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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问得直接,却也正中要害。马谡神色不变,从容答道:“邓使者此言,可谓直指核心。然请容谡试言之:当今天下大患,首在司马懿。此贼不除,无论吴、蜀,皆难安枕。吴公奉曹叡,非为复曹魏社稷,实为借其名分,聚天下之力,共诛国贼。此乃权宜之计,非常策也。”
他顿了顿,观察着邓芝和董允的神色,继续道:“至于将来……若真能铲除司马懿,廓清中原,届时天下如何,自当由天命人心而定。吴公曾言:‘但使海内一统,百姓安居,何分吴蜀魏?’此乃肺腑之言。况且,吴蜀有十年之约在前,共抗强敌,同气连枝。纵有些许顾虑,亦当开诚布公,共商大计,岂能因一时之策而生嫌隙,令亲者痛、仇者快?”
马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吴国“奉天子”只是手段,又暗示将来天下可再议,更强调吴蜀联盟的重要性。邓芝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马参军高见。只是,并州近日有些流言,牵扯我大汉与什么‘幽影’组织,不知马参军可有耳闻?”
马谡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谡近日忙于军务庶政,倒是未曾听闻。不知是何等流言,竟敢污蔑大汉?”
董允接口道:“不过是司马懿老贼的构陷之计,伪造些证物,散播些谣言,意图离间我两家罢了。我等自然不信,只是担心,这些无稽之谈,或有损两家互信。”
马谡正色道:“董使者放心!此等拙劣离间计,如何能瞒得过明眼人?吴蜀联盟,历经赤壁、荆州、淮南、陇右诸役,乃鲜血铸就,岂是几句谣言所能动摇?我主吴公与庞令君、徐中书,对大汉、对蒋公、费君,向来敬重有加。待二位使者见过吴公与庞令君,一切疑虑,自当冰释。”
正说着,驿馆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名身着玄色甲胄、外罩锦袍的年轻将领大步走了进来,剑眉星目,气度沉凝,正是镇北将军、邓县侯陈砥。
“陈将军!”马谡连忙起身。
邓芝、董允也起身见礼。
陈砥抱拳还礼,声音清朗:“邓使者、董使者一路辛苦。砥军务在身,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陈将军言重了。”邓芝打量着这位名震荆北的年轻统帅,“将军镇守要地,肩负重任,自当以公务为先。”
双方重新落座。陈砥开门见山道:“二位使者此来之意,砥已略知。国书副本,家父与庞令君也已阅过。家父命砥转告二位:吴蜀盟好,重于泰山。收纳曹叡,实为讨逆权宜之策,绝无他意。并州流言,纯属司马懿构陷,我吴国愿与大汉共同彻查,以证清白。”
他语气诚恳,目光坦然:“端阳大典在即,二位使者既然来了,不妨多留数日,观礼之后,再赴建业面见家父与庞令君,详谈一切。届时,是非曲直,必能给大汉一个满意的交代。”
邓芝与董允交换了一个眼神。陈砥的态度无可挑剔,给出的安排也合情合理。他们此来本就是为了亲眼观察、亲自交涉,如今对方主动邀请观礼,正中下怀。
“既如此,”邓芝拱手道,“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将军了。”
“使者客气。”陈砥微笑,“驿馆简陋,若有不便,尽管提出。今日二位车马劳顿,且先休息。明日晚间,砥在府中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又寒暄几句,陈砥与马谡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后,董允关上房门,低声道:“伯苗兄,你看这陈砥如何?”
邓芝沉吟道:“年少而沉稳,言谈有度,处事周全,不愧将门虎子。观其言行,吴国高层对维系联盟确有诚意,至少表面如此。只是……”他走到窗边,望着宛城街道,“这诚意之下,究竟藏着多少算计,还需仔细观察。端阳大典,便是最好的观察之机。”
“那我们接下来……”
“安心住下,”邓芝道,“明日赴宴,多听多看。同时,设法接触一些荆北本地官员、士绅,甚至市井百姓,听听他们对吴国、对曹叡、对端阳大典的真实看法。司马懿的离间计不会只在高层起作用,民间舆论,往往更能反映真实。”
董允点头称是。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宛城染成一片金红。这座荆北重镇,因为曹叡的到来、因为端阳大典、因为四方势力的目光汇聚,正处在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之中。而蜀汉使者的到来,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细微,却可能激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四月十九,宛城静园。
春雨后的庭院,草木葱茏,空气清新。曹叡坐在暖阁窗边的棋枰前,自己与自己对弈。黑白子在纵横十九道上交错,看似闲适,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棋上。
昨日蜀汉使者入城的消息,他已通过阚泽“无意”中得知。阚泽还“顺便”提及,陈砥将军今晚将在府中设宴款待蜀使。
“蜀汉使者此来,恐怕来者不善。”阚泽当时如是说,观察着曹叡的反应,“定是对陛下在此有所疑虑,甚至受了司马懿的挑拨。不过陛下放心,吴公与陈将军自有应对之策。端阳大典之后,天下人便知陛下乃正统所在,些许流言,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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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当时唯唯应诺,心中却翻腾不已。蜀汉使者的到来,意味着外界对他在吴国一事的关注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也意味着,他这面“旗帜”的价值,正在被各方重新评估。是机遇,也是更大的危险。
“陛下,”影乙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今日送来的药材中,多了一味‘安神散’,说是阚先生见陛下近日精神不济,特意添加的。”
曹叡执子的手微微一顿:“安神散?”
“是。臣已查验,确是寻常安神药材配制,无毒。但……”乙的声音压低,“剂量似乎比寻常方子略重一些。”
略重的安神散……是想让他“安心静养”,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在端阳前出什么岔子吗?
曹叡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放下棋子,走到另一侧的书案边。案上摊开着庞统送来的那些典章礼仪文书,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礼服——玄色为底,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正是天子祭天礼服规制,只是简化了许多,且未用明黄。这是昨日阚泽派人送来的,说是“请公子试穿,若有不合之处,及时修改”。
他伸手抚摸着礼服的纹绣,触感光滑而冰冷。再过十几天,他就要穿着这身衣服,登上祭坛,在天下人面前,扮演那个“悲情复国”的天子角色。那一刻,他将再无退路。
袖中的半枚石壳,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乙,”曹叡忽然低声道,“西市那边……可有新消息?”
乙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臣昨日借口为陛下采购新茶,去了一趟西市。核查仍在继续,但似乎已近尾声。张氏铁匠铺所在的街巷,昨日有吏员上门登记,今日上午又去了一趟,停留时间不长。臣远远观察,铁匠铺照常营业,那小学徒张阿樵也在铺中帮忙,神色如常,未见异样。”
曹叡心中稍定,但随即又提起:“可曾注意到周围是否有暗桩监视?”
乙沉吟道:“西市本就人流复杂,臣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引起怀疑。但凭感觉,铁匠铺周边似乎有几双眼睛,不像是寻常顾客或闲人。只是……无法确定是吴国的人,还是司马懿的细作,亦或是……‘幽影’自己的人。”
这就是最棘手之处。在多方势力交织的宛城,任何一个看似平常的地方,都可能藏着不止一方的眼线。贸然接触,无异于自投罗网。
“陛下,”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臣在铁匠铺对面的茶寮稍坐了片刻,听到邻桌两个行商模样的汉子低声交谈,其中一人似乎提到了‘黑水崖’、‘并州’等字眼,声音压得极低。臣只隐约听到一句‘……冲走了,找不到……’,另一人则说‘……南下……宛城……’。他们很快便结账离开,行色匆匆。”
黑水崖!并州!曹叡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幽影”在并州最后出事的地点!难道……是幸存的“幽影”成员来到了宛城?他们在找自己?还是……在找联络点?
这个念头让他呼吸都有些急促。如果真有“幽影”残部来到了宛城,并且试图联系,那么张阿樵这个联络点就至关重要!可是,吴国的核查、可能的监视、还有司马懿的细作……层层阻碍,如何能接上头?
“乙,”曹叡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觉得……那两个行商,是‘幽影’的人吗?”
乙摇头:“臣无法确定。但他们提到并州、黑水崖,又提到南下宛城,确实可疑。只是……若真是‘幽影’残部,行事应当更加隐秘,怎会在茶寮这种地方交谈?也有可能是司马懿放出的诱饵,故意引我们上钩。”
是啊,也可能是陷阱。曹叡痛苦地闭上眼睛。在这迷雾般的局势中,他就像个瞎子,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脚步声,赵平的声音响起:“公子,阚先生来了,还带来了裁缝,要为公子量体修改礼服。”
曹叡迅速收敛神色,对乙使了个眼色,乙无声退入屏风后。
“请进。”曹叡整理了一下衣襟,坐回棋枰前。
阚泽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软尺、布尺的老裁缝。
“公子安好。”阚泽笑道,“昨日送来的礼服,公子试过了吗?可还合身?”
曹叡起身,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窘迫:“试过了,只是……叡久病之躯,形销骨立,恐撑不起如此庄重之服,有损威仪。”
阚泽摆手:“公子过谦了。公子这些时日将养,气色已大为好转。只是礼服终究需贴合身形,方能彰显气度。故特请城中最好的裁缝刘师傅来,为公子仔细量体,稍作修改,必能尽善尽美。”
那老裁缝刘师傅上前行礼,动作熟练地为曹叡量取尺寸。肩宽、袖长、腰围、衣长……一丝不苟。
阚泽在一旁看着,忽然说道:“对了公子,昨日蜀汉使者已至宛城,陈将军晚间设宴款待。席间,蜀使邓伯苗、董休昭对公子之事,确有关切询问。不过陈将军与马参军应对得当,阐明了我方立场。蜀使表示愿观端阳大典,之后再赴建业详谈。”
曹叡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担忧之色:“蜀汉……毕竟与我有旧隙,他们会不会……”
“公子放心。”阚泽信心满满,“蜀汉执政者蒋琬、费祎,皆明智务实之人。他们深知司马懿才是心腹大患,绝不会因旧日恩怨而破坏联盟,自毁长城。待端阳大典,公子昭告天下,名分大义在手,蜀汉纵有疑虑,也只会更加倚重我吴国,共图北伐。”
量体完毕,刘师傅记下尺寸,恭敬退下。
阚泽又闲谈了几句,无非是宽慰曹叡安心静养,静待佳期,便也告辞离去。
暖阁内重新恢复安静。曹叡站在窗前,望着阚泽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
“乙,”他低声道,“你觉得,阚泽今日特意提及蜀汉使者之事,用意何在?”
乙从屏风后走出:“其一,自然是安抚陛下,让我等安心。其二……或许也是在暗示,外界关注已至,陛下已无其他选择,唯有依靠吴国,配合完成大典。”
“无其他选择……”曹叡喃喃重复,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半枚石壳。
真的……无其他选择了吗?
夜幕渐渐降临,静园内点起了灯火。远处的宛城城中,隐约传来丝竹宴饮之声,那是陈砥在为蜀汉使者接风。而在这幽静的园林里,一位年轻的皇帝,正独自面对着他人生中最重大、也最艰难的抉择。
咫尺之外,便是繁华喧嚣的城池,便是四方汇聚的势力,便是可以搅动天下风云的舞台。而他,却被困在这方寸园林之中,与一枚冰冷的石壳为伴,苦苦思索着那条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天涯之远,有时不过是一墙之隔。
四月十九夜,宛城,镇北将军府。
府内灯火通明,宴客厅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主位上是陈砥,左侧首席是邓芝,次席董允,右侧则是马谡、石敢等荆北文武官员作陪。宴席不算奢华,但菜肴精致,酒水醇厚,气氛看似融洽。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又转向了天下时局与即将到来的端阳大典。
邓芝举杯向陈砥敬酒:“陈将军年少有为,镇守荆北要地,整军经武,民生安定,实乃吴公之福,亦是我盟邦之幸。芝借花献佛,敬将军一杯。”
陈砥举杯相应:“邓使者过誉。砥才疏学浅,唯知恪尽职守,保境安民而已。荆北能有今日,全赖将士用命、百姓勤劳,以及……蜀汉盟邦在陇右牵制魏军主力,使我无北顾之忧。这一杯,当敬两国盟好,共御强敌。”
两人一饮而尽,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董允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问道:“陈将军,听闻端阳大典,将在宛城郊外祭天台举行。届时天子……哦,是曹公子,将亲临告天,发布檄文。不知这安保事宜,可已安排妥当?司马懿老奸巨猾,必不会坐视,恐怕会遣细作甚至死士前来破坏。”
这话问得直接,也点出了所有人的担忧。席间顿时安静了些许,众人都看向陈砥。
陈砥神色不变,从容道:“董使者所虑极是。为此,我荆北军政上下,已筹备数月。”他屈指细数,“其一,祭天台选址在宛城东南三十里处卧龙岗,地势开阔,易守难攻,周边十里内山林已提前清剿,驻有重兵。其二,大典当日,自宛城至卧龙岗,沿途设三道防线,由石敢将军率轻骑巡弋,赵云将军坐镇中军,文聘将军控扼水道,确保万无一失。其三,宛城内外,近日已加强盘查,清剿可疑人等数十,缴获兵器、毒药若干。其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邓芝和董允:“静园那位曹公子的安全,更是重中之重。其居所内外明暗哨卡三十六处,护卫皆百战精锐,饮食医药皆有专人层层查验。便是飞鸟,也难轻易接近。”
一番话条理清晰,措施周密,显是下了极大功夫。邓芝微微颔首:“将军思虑周全,芝佩服。只是……”他话锋微转,“如此严密防备,固然可保大典无虞,但会不会……反而让天下人觉得,曹公子在宛城,并非自在安然,而是……备受拘束?恐与吴公‘仗义庇护’之美名有碍。”
这话问得刁钻,直指吴国宣传中可能存在的矛盾。马谡在一旁笑道:“邓使者此言差矣。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曹公子乃万金之躯,又值司马懿必欲除之而后快之际,加强护卫,正是出于对其安危的极度重视,何来‘拘束’之说?难道要放任不管,任由司马懿细作戕害,才是‘自在安然’?天下明理之人,自能分辨其中轻重。”
邓芝呵呵一笑:“马参军言之有理,是芝失言了。”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却不知这檄文发布之后,吴国下一步有何打算?是即行北伐,还是……另有安排?”
陈砥与马谡交换了一个眼神。陈砥沉声道:“此事关乎全局,需由家父与庞令君决断。不过,以砥浅见,檄文发布,首在正名分、聚人心。北伐乃国之大计,需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粮草、军械、兵力皆需周全筹备,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然则,名分既正,大义在我,届时或可遣偏师掠地,或可策动中原义士响应,或可联合各方共进……种种手段,皆可相机而动。总之一句话:伐司马,复社稷,非一日之功,但我江东,矢志不渝。”
这番回答,既表明了吴国北伐的决心,又说明了不会盲目冒进,显得稳重务实。邓芝和董允闻言,神色稍缓。
这时,石敢起身举杯,朗声道:“说那么多作甚!伐司马,打洛阳,是咱们当兵的本分!邓使者、董使者,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咱们吴蜀两家合起伙来,揍他司马老贼,那就对了!来,末将敬二位使者,祝咱们两家永远一条心,干翻那些魑魅魍魉!”
他嗓门洪亮,性情豪爽,一番话说得席间气氛又活跃起来。邓芝、董允笑着举杯应和。
宴席继续进行,宾主尽欢。然而,在表面的融洽之下,双方心中的盘算与试探,却从未停止。
宴后,陈砥亲自送邓芝、董允回驿馆。途中,邓芝似是无意地问道:“陈将军,听闻那曹公子身边,有一护卫名乙,身手不凡,曾于洛阳宫中护主突围,不知可有此人?”
陈砥心头微凛,面上却淡然道:“确有此人。此人对曹公子忠心耿耿,武艺也颇为了得。如今在静园中,亦负责曹公子贴身护卫。”
“哦?”邓芝捋须道,“如此忠勇之士,倒令人敬佩。不知其来历如何?可是曹魏旧人?”
“据说是曹公子潜邸时的侍卫,家世清白。”陈砥答道,“邓使者为何对此人感兴趣?”
邓芝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如此人物,若能为我抗魏大业所用,岂不美哉?不过既是曹公子心腹,自然还是留在其身边为好。”
说话间,已到驿馆门前。双方拱手道别。
回到驿馆房中,董允关上门,低声道:“伯苗兄,你方才为何特意问起那个护卫乙?”
邓芝坐在灯下,缓缓道:“曹叡南逃,千难万险,能成功抵达宛城,此人功不可没。如此人物,绝非寻常侍卫。我怀疑……他可能与那个‘幽影’组织有关。”
董允一惊:“你是说……”
“只是猜测。”邓芝道,“但若真有关联,那么曹叡与‘幽影’之间,恐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联系。吴国对此,是知而不言,还是……也被蒙在鼓里?”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的宛城:“这宛城,看似在吴国牢牢掌控之中,但水面之下,怕是暗礁密布啊。曹叡、‘幽影’、司马懿的细作、各方眼线……还有我们。端阳大典,会不会就是这些暗流汇聚爆发的时刻?”
董允也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
“按原计划,”邓芝转身,目光坚定,“观礼,察人,听言。然后将我们所见所闻,如实禀报蒋公、费君。至于这荆北乃至天下的风云如何变幻……且看端阳之后吧。”
同一时刻,镇北将军府书房。
陈砥与马谡相对而坐,面色凝重。
“幼常,你觉得邓芝、董允此行,真实意图如何?”陈砥问道。
马谡沉吟道:“观其言行,确有为联盟疑虑而来之意,但主要目的,恐怕还是观察评估——评估我吴国实力,评估曹叡的价值,评估‘奉天子’战略的前景,以及……评估我荆北防务虚实。邓芝最后问及护卫乙,恐怕别有深意。”
陈砥点头:“我也有同感。蜀汉对我们收留曹叡,疑虑极深。他们既担心我们与司马懿暗通款曲,也担心我们借曹叡之名坐大,将来反噬。此番观察,将直接影响他们后续对吴策略。”
“所以,端阳大典必须办得漂漂亮亮。”马谡道,“不仅要确保安全无虞,更要展现出我吴国上下一心、军容鼎盛、大义在手的气势。要让蜀汉使者看到,与我们合作,是值得的,是有前途的。”
“还有曹叡,”陈砥揉了揉眉心,“阚先生今日回报,他近日越发沉默,时常独坐出神。虽然依旧配合,但总让人有些不放心。那个护卫乙,也是个变数。”
马谡眼中闪过一道光:“少主,要不要……加大对静园的监控?尤其是那个乙,若其真有异动……”
陈砥抬手制止:“不可。过度监控,反易激起逆反之心。眼下当以怀柔、安抚为主,只要确保他们无法与外界私自联络即可。一切,等端阳大典之后再说。”
他走到墙边悬挂的荆北舆图前,手指划过宛城、卧龙岗、以及北方的伏牛山。
“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大典前后,荆北边境安宁。石敢近日又擒杀了几股魏军细作,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传令各营,加强夜哨巡防,尤其是静园至卧龙岗一线,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是!”马谡肃然应道。
夜色渐深,宛城逐渐沉睡。但在这寂静之下,军令在传递,哨卡在警惕,暗影在流动。各方势力,都在为十几天后的那场大典,做着最后的准备与博弈。
荆北的利刃,已然出鞘,只待端阳那一日,寒光映日,震惊天下。
四月二十,建业,吴公府,东阁。
庞统、徐庶、张昭、顾雍、以及刚刚从宛城快马赶回的阚泽,齐聚一堂。陈暮端坐主位,听着众人的汇报与议论。
阚泽详细禀报了宛城近况:曹叡已试穿礼服,情绪总体稳定;蜀汉使者邓芝、董允已至,陈砥设宴款待,初步接触尚算融洽;荆北防务已全面加强,石敢所部清剿边境细作颇有成效;静园安保万无一失。
“德润辛苦了。”陈暮颔首,“曹叡那边,还需你多费心。端阳之前,务必稳住其心志,不可节外生枝。”
“臣明白。”阚泽应道。
庞统接着道:“主公,端阳大典一切仪程、礼器、人员均已安排妥当。祭天台已竣工,宛城至卧龙岗道路也已整修完毕。檄文印本正在加紧刊印,届时将随大典消息,通过各路渠道,迅速传遍天下。舆论引导方面,已命各地官府、士林,适时宣讲司马懿之罪、天子之冤、我吴国之义。”
徐庶补充:“军事上,魏文长、邓士载在江淮已摆出进攻姿态,吸引了司马懿部分兵力。文仲业、霍仲邈控扼长江水道,防备意外。荆北子龙、陈砥所部,足以应对任何规模的骚扰或破坏。此外,已密令‘涧’加强对洛阳、许昌等地司马懿动向的监控,并留意江东内部有无异动。”
陈暮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张昭和顾雍:“张公、顾公,江东内部舆情如何?”
张昭(字子布)须发皆白,精神矍铄,闻言缓缓道:“主公‘奉天子’之策,老臣与元叹(顾雍)等反复商议,以为确有其理。司马懿篡逆,天下共击之,我江东占据大义名分,于公于私,皆属应当。坊间些许流言,不足为虑。老臣已联络旧友,多方解说,目前来看,士林主流,还是支持主公此举的。”
顾雍(字元叹)接口道:“只是,有些许杂音,也不可不察。部分年轻气盛的子弟,或有些乡土私念,担忧将来中原人士得势,损害江东利益。还有些人,受那不知来源的谣言影响,私下议论主公与曹叡有何‘密约’。此类言论,虽非主流,但若任其滋长,恐伤内部和气。”
陈暮冷哼一声:“鼠目寸光!天下未定,便先计较起自家碗里的肉多肉少!庞令君,元直,对此等言论,可有何策?”
庞统道:“主公可再发一道明令,重申‘奉天子’只为讨逆,待功成之后,论功行赏,无论南北,一体同仁。同时,可擢升几位在荆北、淮南立功的江东籍将领、官员,以示公允。至于谣言……臣已命有司暗中查访源头,若查出系有人蓄意散播,定严惩不贷!”
徐庶也道:“此外,端阳大典后,可安排一次盛大的凯旋献捷仪式(哪怕是象征性的),表彰各军功绩,尤其是江东子弟的功劳。再拨出部分钱粮,抚恤将士、奖掖农桑,使百姓得享实惠。如此,人心自安。”
陈暮面色稍霁:“就依二位所言。”他顿了顿,看向阚泽,“德润,蜀汉使者观礼之后,将赴建业。届时,由你与元直负责接待,务必消除其疑虑。可适当透露一些我方北伐的初步规划,以示坦诚,但核心机密,不得泄露。”
“臣遵命。”
“还有一事,”陈暮目光锐利起来,“司马懿的‘连环计’,不会就此罢休。除了在荆北制造事端、离间吴蜀,他必定还有后手。元直,‘涧’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发现?”
徐庶神色一肃:“正要禀报主公。据‘涧’报,近日洛阳方面,与幽州、辽东的联络突然频繁起来。司马懿似在暗中调集北地骑兵,具体数目、动向尚不明朗,但很可能在筹划一次针对我荆北或江淮的突袭,意图在大典前后制造混乱,甚至……刺杀曹叡。”
“北地骑兵?”陈暮眉头微皱,“司马懿想用胡骑?”
“很有可能。”庞统分析道,“胡骑来去如风,悍勇剽悍,且非中原建制,即便被擒杀,司马懿也可推脱为‘边患’、‘马贼’,与其无关。此计狠毒,若真让其得逞,无论是否伤及曹叡,只要在荆北制造足够大的混乱,便足以打击我吴国威信,令天下人质疑我保护‘天子’的能力。”
陈暮手指敲击着案几,沉思片刻,决断道:“令子龙、陈砥,在宛城外围,尤其是北面、东北面山林丘陵地带,增派游骑斥候,扩大警戒范围。命石敢所部轻骑,做好随时出击拦截的准备。同时,传令魏延、邓艾,在江淮方向加强攻势,做出全力北进的姿态,迫使司马懿不敢轻易抽调太多兵力南下。另外……”
他眼中寒光一闪:“让我们在幽州、辽东的人,设法摸清胡骑集结的具体地点、人数、首领。若能策反或制造些‘意外’,拖延其南下步伐,那是最好。”
“是!”众人齐声应诺。
张昭抚须叹道:“主公思虑周详,老臣佩服。只是……如此一来,北伐之事,恐怕又要推迟了。”
陈暮摇头:“张公,伐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如今我们有‘奉天子’大义在手,时间在我。司马懿内部不稳,曹氏旧臣、地方豪强,未必真心归附。我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边积累实力,一边瓦解其根基,待其内乱生变,或天时有隙,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方可一举成功。眼下,端阳大典,便是这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站起身,走到阁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背对众人,声音沉雄:“十日后,端阳。我要天下人都看到,在司马懿篡逆的黑暗之中,还有一面大义的旗帜在飘扬!我要让中原的忠臣义士知道,他们期待的君王,还在!他们复仇的希望,未灭!我更要让司马懿明白,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众人望着主公挺拔的背影,皆感心潮澎湃。
庞统上前一步,拱手道:“主公放心,统等必竭尽全力,确保大典功成!”
徐庶、阚泽、张昭、顾雍也纷纷表态。
陈暮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缓缓点头:“有诸位同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成?传令下去:各司其职,全力备战端阳!此战,关乎国运,只许胜,不许败!”
“谨遵主公之命!”
会议散去,众人各自忙碌。陈暮独自留在东阁,再次凝视舆图。他的目光,越过长江,越过淮河,越过伏牛山,最终定格在那座巍峨的洛阳城上。
“司马仲达,”他低声自语,“且看这次,是你的毒计厉害,还是我的大势难挡。端阳之后,这天下人心向背,便要见分晓了。”
窗外,建业城的天空,晴朗无云。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正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加速酝酿。而十天后宛城郊外的那座祭天台,将成为这场风暴最先登陆的地方。
风云际会,龙虎相争。端阳之期,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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