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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阳,寅时初刻。
天色尚暗,东方天际只透出些许青灰的微光。宛城内外却已是一片肃杀与忙碌交织的景象。
城楼上,火把通明,甲士林立,弓弩上弦,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城外黑暗中的原野与官道。街道上,一队队城防军正进行着最后的巡哨,脚步声整齐划一,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清晰。家家户户门楣上早已插上了新鲜的艾草和菖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这本该是驱邪避秽、祈福安康的节日气息,此刻却丝毫冲不散那弥漫全城的紧绷感。
西郊静园,更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到了极点。园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明暗哨卡交错,将整座园林围得水泄不通。园内,曹叡早已起身,在一众侍女和内侍的服侍下,进行着繁琐的沐浴、熏香、更衣仪式。
那身玄色十二章纹礼服再次穿在了身上,比前次试穿时更加合体,也更为沉重。金线刺绣的山龙华虫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压垮。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空洞。他任由侍女为他戴上象征性的冠冕(并非真正的天子旒冕,而是简化过的诸侯王规格),系好绶带,挂上佩玉。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而顺从,如同一个精心装扮的木偶。
阚泽早早便到了,亲自在一旁督导,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典礼”要求。他看着曹叡,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上前低声道:“公子,吉时将至。车驾已备好,护卫也已就位。公子今日,必将光耀史册,名垂千古。”
曹叡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
与此同时,编县镇北将军府。陈砥同样一夜未眠,此刻已全身披挂,甲胄鲜明。他站在府门前的高台上,望着远处宛城方向依稀可见的火光,面色沉静如水。
“少主,各部已就位。”马谡快步走来,语速极快,“石敢将军率两千轻骑,已前出至卧龙岗外围二十里处游弋警戒。苏飞将军山地营分散隐蔽于祭天台周边山林,监控一切异常。赵云将军亲率五千精锐,已控制卧龙岗各出入口及要害位置。宛城至卧龙岗官道沿途,三步一岗,两侧山林亦有暗哨。静园出发的车队,将由赵平、赵安率三百最精锐的赵家亲卫全程护送,沿途更有明暗护卫无数。”
陈砥深吸一口气:“蜀汉使者那边?”
“邓芝、董允已于三日前离宛返回成都,按行程推算,此刻应已近蜀境。他们未做停留观礼,亦是明智。”
“城内呢?”
“全城戒严,许出不许进。里甲联保,相互监察。‘涧’组织全部人手已撒出去,监控重点区域和所有可疑人员。目前城内未发现大规模异动。”
“祭天台现场?”
“祭台上下已反复检查三遍,礼器、香案、帷帐、通道皆无异常。值守官兵皆经严格筛选,口令一日三变。暂歇帷帐区域额外增加了两队暗哨。”
“好。”陈砥点头,最后问道,“曹叡状态如何?”
马谡略一迟疑:“据阚泽报,一切如常,配合度极高。但……似乎过于平静了些。”
陈砥眉头微蹙,但未多言,只是道:“通知子龙将军,按原计划进行。务必确保典礼顺畅,曹叡安全。我随后便至卧龙岗。”
“是!”
寅时三刻,静园大门缓缓洞开。一支浩荡的车队缓缓驶出。最前方是三百名全身黑甲、持戟佩刀的赵家亲卫开路,其后是曹叡乘坐的六驾玄色马车(规制略低于天子乘舆,但已远超诸侯),马车前后左右簇拥着更多甲士。再往后是阚泽等陪同官员的车驾以及装载礼器、用物的车队。最后又是数百精锐断后。整个队伍绵延近一里,盔明甲亮,旗帜飘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一条沉默而威严的巨龙,向着东南方向的卧龙岗迤逦而行。
沿途官道早已净街肃清,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只能透过门缝窗隙,惊恐或好奇地窥视着这支前所未见的庞大仪仗。道旁每隔十步便有持戈甲士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能的动静。
曹叡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大部分景象,只留下晃动光影和沉闷的脚步声、马蹄声。他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枚温热的、刻有暗记的石子——这是昨夜乙通过老仆妇送回的最后信息,仅有两个符号:一个代表“已知”,一个代表“见机”。
他闭上眼睛,脑中再次飞快地过着那张自己绘制的、已传递给乙的祭天台地形图,尤其是那处“暂歇帷帐”的位置、守卫、以及地图上他凭借记忆和推测标注出的几条可能的偏僻小径。
“见机……”他在心中默念。机会在哪里?在于典礼的混乱?在于吴国防卫的疏漏?还是在于……司马懿必然会制造的变故?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么在万众瞩目下完成吴国安排的表演,从此彻底沦为附庸;要么,在某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抓住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机会,纵身一跃,跳入未知的、大概率是死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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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地平线上,朝霞如血。
同一时刻,卧龙岗祭天台。
此处原是一处天然的高台,经吴国工匠数月扩建修整,已成一座高三丈、方圆近百丈的宏伟石台。台分三层,最高层中央设青铜香案,案后是御座(为曹叡准备)。中下层可供百官及观礼士绅站立。石台四面皆有宽阔石阶通往台下广场,广场边缘搭设了供更多观礼百姓使用的看台(人数受到严格控制)。广场外围,则是林立的旌旗和全副武装的守卫士兵。
赵云一身亮银甲,外罩锦袍,按剑立于祭台最高层边缘,目光如电,扫视着台下已陆续就位的官员、受邀的各地“义士”代表、以及远处开始聚集的百姓。晨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和身后“吴”字大旗。
“将军,一切就绪。”副将低声禀报,“岗哨回报,静园车队已出发,沿途平稳。”
“嗯。”赵云颔首,“传令各营,典礼期间,提高警惕,任何擅闯警戒线、行为异常者,不必请示,立即拿下!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遵命!”
他望向宛城方向,心中并无多少庆典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主公将此重任交托于他,绝不能有丝毫闪失。他隐隐感到,今日这祭台上下,平静之下,恐怕暗藏着他尚未察觉的惊涛骇浪。
太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端阳之日,正式开始。
辰时正,卧龙岗。
朝阳初升,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整个祭天台映照得一片金黄。台下广场及外围看台上,已是人头攒动。受命前来的荆北各地官员、士绅代表、以及经过严格筛选的“顺民”百姓,按照事先划定的区域肃然而立,虽无人喧哗,但成千上万人汇聚的目光与低语,仍形成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外围,全身甲胄的士兵如同钢铁丛林,长戟如林,弓弩上弦,将祭台区域与外界彻底隔绝。更远处,石敢的轻骑如同幽灵般在丘陵间游弋,苏飞的山地营则完全隐没在翠绿的山林之中,唯有偶尔反射的阳光,暗示着那里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辰时二刻,悠长低沉的号角声自官道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雷鸣般的战鼓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西北方。
只见玄色旌旗如林,甲胄寒光耀目,静园车队在无数骑兵和步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广场外围。队伍分开人群,如同摩西分海,最终在祭台正前方的通道前停下。
赵平、赵安兄弟率先下马,率精锐亲卫迅速在马车周围布成警戒圈。阚泽等官员也纷纷下车。最后,车帘掀开,一身玄色礼服、头戴冠冕的曹叡,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阳光下,那身华贵而沉重的礼服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一步步向着祭台石阶走去。步履不快,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僵硬的庄重。
所过之处,两侧的官员、士绅、乃至远处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许多人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魏帝”,尽管只是背影,尽管明知其已是吴国掌中之物,但那身礼服和此刻肃穆的氛围,依然唤起了一些人内心深处对“天子”仪轨的本能敬畏,以及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曹叡能感受到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灼热、探究、敬畏、怀疑、甚至冷漠……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按照阚泽事先反复教导的步幅和姿态,一步步登上石阶。
第一层,第二层……终于,他踏上了最高层的祭台。青铜香案就在前方,香烟已袅袅升起。御座设在香案侧后方。赵云、陈砥(已提前赶到)以及数名吴国高级将领、重臣分立两侧。更远处,是持戟肃立的甲士。
他走到香案前,停下脚步。按照礼仪,他需要先祭拜天地,再宣读檄文。整个过程,都有司礼官引导。
阚泽作为持节使者,上前一步,高声道:“吉时已到——!请公子,祭告天地,昭示大义——!”
声音通过特意安置的铜瓮,回荡在广场上空。
曹叡深吸一口气,在司礼官的示意下,缓缓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他双手接过内侍递上的三炷已经点燃的檀香,高举过顶,然后依礼拜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臣叡,以不德之身,承祖宗之业,忝居大位。然国贼司马懿,欺天罔地,囚禁君父,屠戮忠良,祸乱朝纲,神人共愤……” 他开始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祭文,声音通过特殊装置放大,虽不算洪亮,却清晰地传遍四方。
祭文的内容,自然是庞统等人精心炮制,痛斥司马懿,感念吴公恩义,申明讨逆复正之志。曹叡机械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滚过喉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内心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合着屈辱、愤怒与绝望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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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无数人凝神倾听。有人面露激动,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眼神闪烁。赵云、陈砥等吴国高层,则密切关注着曹叡的状态和台下任何可能的异动。
祭文念毕,曹叡将檀香插入香炉,再次叩首。然后起身,转向御座方向——按照流程,他需要入座,稍事休息,再由阚泽正式宣读檄文,他最后用印确认即可。
就在他转身,目光掠过台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和如林旌旗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在广场边缘、靠近山林方向的百姓看台角落,一个戴着斗笠、农夫打扮的身影,正抬头望向祭台。虽然距离很远,面目模糊,但那一瞬间,曹叡仿佛看到那人抬起手,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幽影”内部用于表示“准备就绪”的暗号!
是乙?还是张阿樵?他们真的混到了这里?而且就在离祭台如此之近的地方?
曹叡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脚步几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行控制住,面色如常地走向御座,坐了下来。
内侍立刻奉上温热的参茶。曹叡接过,借着茶盏的遮掩,目光再次飞快地扫向那个角落。那人已经低下头,如同周围无数普通的观礼百姓一样,再也看不出异常。
是真的吗?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阚泽已经走到香案前,展开那卷装帧华美的《讨逆檄文》,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宣读这最关键的部分。台下再次安静下来。
曹叡端起茶盏,凑到唇边。茶水温度适宜,带着人参特有的微苦回甘。他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手指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绪。
然而,就在茶水入喉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滑过舌尖。那不是人参的味道,而是一种更淡、更缥缈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腥的气息,瞬间即逝。
曹叡动作微微一顿。是错觉?还是……
他猛然想起,方才奉茶的内侍,似乎是个生面孔?虽然穿着同样的服饰,举止也恭敬,但那张低垂的脸……他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片模糊。静园中服侍他的内侍侍女,他虽不能全认得,但大致有印象。此人,似乎不在其列?
是丁七死后,“幽影”示警提及的“危险”?是司马懿的“影队”已经渗透到了如此核心的位置?还是……吴国内部的某种安排?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内衫。他拿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阚泽高亢激昂的声音已经开始回荡:“……懿本寒门赘婿,凭谄媚侥幸,得托先帝帷幄……囚禁天子于深宫,鸩杀皇后于暗室,屠戮宗室如刈草,戕害忠良若刈狗……”
檄文的内容如雷贯耳,字字诛心。台下开始出现骚动,那是被言辞激起的愤慨或震惊。
但曹叡已经听不真切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口中的那股异样感,仿佛活了过来,顺着喉咙向下,钻入胸腔,带来一种诡异的、逐渐扩散的麻痹与燥热。眼前阚泽的身影、台下的人群、如林的旗帜,开始微微晃动、扭曲,耳边除了阚泽的声音,似乎还掺杂进了许多细微的、嘈杂的、无法分辨的呓语。
他用力握紧茶盏,指甲几乎要掐进瓷里。不……不能在这里……不能倒下……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侧的赵云和陈砥。赵云正全神贯注地扫视台下,陈砥则微微蹙眉,似乎察觉到了曹叡的异常,目光向他投来。
曹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声音堵在胸口,竟一时无法发出!与此同时,那股燥热猛然加剧,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阚泽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空洞,而另一些声音——尖利的、哭泣的、咆哮的、属于记忆深处最黑暗角落的声音——却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是那杯茶!茶里有问题!
这是司马懿的毒计!不是刺杀,不是破坏,而是……要让他当众出丑,让他崩溃,让他成为一个笑话!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虽然微弱,却让近在咫尺的陈砥和几名内侍浑身一震!
陈砥脸色骤变,一步跨到曹叡身边,低喝道:“公子!你怎么了?!”
曹叡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经无法清晰地回答。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脸上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起,眼神涣散而狂乱,死死地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啊——!鬼!有鬼!”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御座上弹了起来,打翻了身旁内侍手中的托盘,杯盏茶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这一下变故突生,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阚泽的诵读声戛然而止,愕然回头。
赵云瞬间转身,手已按上剑柄,目光如电扫向曹叡和其周围。
台下的人群更是瞬间哗然!人们伸长脖子,努力想看清高台上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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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驾!”陈砥反应极快,厉声喝道,同时伸手想去扶住摇摇欲坠、状若疯癫的曹叡。
然而,曹叡此刻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陈砥,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指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声音嘶哑而充满恐惧:“你们……你们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们!是司马懿!是郭太后!是他们逼我的!”
他语无伦次,声音却通过装置传了出去,虽然断续,却字字惊心!
“陛下……陛下疯了?!”台下有人失声惊呼。
“他在胡说什么?什么鬼?什么害人?”
“是旧疾复发?还是……”
混乱,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广场上炸开!
赵云脸色铁青,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这种最恶劣、最无法控制的方式!
“快!控制住他!堵住他的嘴!关闭传声!”赵云当机立断,厉声下令。
几名身手矫健的亲卫立刻扑上前,试图制住癫狂挣扎、胡言乱语的曹叡。
“放开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你们和司马懿是一伙的!都想害朕!都想夺朕的江山!”曹叡拼命挣扎,状若疯虎,冠冕歪斜,礼服凌乱,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庄重模样?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奉茶的生面孔内侍,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人群边缘,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诡异的弧度,随即身影一晃,消失在了忙碌惊慌的官员和侍卫之中。
祭天台上,曹叡的癫狂嘶吼与挣扎;台下,万千观礼者惊恐、茫然、窃窃私语的混乱场面;外围,士兵们紧张戒备、不明所以的骚动……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而惊悚的画面。
吴国苦心筹备、寄予厚望的端阳盛典,在最辉煌的时刻,骤然滑向了最不可控的深渊。司马懿的“夺魂”毒计,终于在这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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