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
朱元璋背着手俯瞰着殿前广场。
刚刚从朱怀那里回来,那一封信说不动容是假的。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出任何谄媚道歉之词。
说明他有着自己心中的坚持。
蒋瓛尊敬的站在朱元璋旁边,朱元璋沉默片刻,对蒋瓛道:“让锦衣卫不要在找唐塞儿麻烦了。”
蒋瓛一愣:“卑职遵旨,卑职这就去找殿下回宫。”
朱元璋虽然没说后面一句话,但蒋瓛已经清楚感知到老爷子要做什么了。
老爷子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挥手道:“去吧。”
等蒋瓛离去,朱元璋依旧沉默的看着殿前广场。
大孙,回来吧。
爷爷不追究了。
爷爷就是这个性子,可谁又能想到,你执拗起来,比你爷爷性子还大。
咱也没想过,你背着咱考虑那么多,咱也从没想过,你所有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咱。
咱……冲动了。
朱元璋轻轻叹口气。
朱怀在那封信上,依旧没点名他维护唐塞儿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所在,是他和朱棣的暗中斗争。
但这恰恰也是他不愿看到老爷子伤心的最根本所在。
所以他还是欺骗了朱元璋,但目的是一样的。
杀青州白莲,杀邹普胜,负伤……
他走的时候还负伤吗?
朱元璋心里又被针扎了一般难受。
咱究竟给你带来多大的折磨呀!
大孙,千万不要落下病根,不然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朱元璋忧心忡忡。907
没多时,吕芳走了过来。
“皇爷。”
朱元璋嗯了一声。
吕芳将手里一木制飞梭交给朱元璋。
朱元璋不解的道:“这是什么?”
吕芳道:“是镇江府连夜送来的,说是飞梭,镇江府的纺织效率,因为这个,提高了两倍。”
朱元璋一愣,道:“当真?谁造的?”
大明纺织业,对大明的促进作用多大,作为执政者,朱元璋深知。
就譬如,现在各地军队都需要棉服,棉服哪里来?多从苏淞浙闽而来。
他自不认为镇江府敢欺瞒这种近乎于祥瑞的东西。
吕芳摇头:“镇江府那边说是一少年,只是在镇江府吴村出现过几天,然后又走了。”
朱元璋颔下胡须忽然一颤:“大……大孙?!”
吕芳不置可否,也不敢搭腔。
朱元璋神色变幻莫测,一定是他!
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得出来呢?
臭小子!都那个时候了,还想着这茬事?
朱元璋急忙又问道:“镇江府还说了什么?那少年身子如何?那村落的人又说了什么?”
老爷子一连串的话语,令吕芳无所适从。
“这个……还不清楚。要么奴婢找詹部堂召见镇江府问问?”
朱元璋点头:“嗯,速去。”
话音刚落。
恰这时,蒋瓛去而复返。
朱元璋板着脸,沉声道:“你怎生又回来了?”
蒋瓛喜道:“皇爷,殿下……回来了。”
“什么?!”
朱元璋陡然瞪大眼睛,惊呼道:“人在哪儿?”
蒋瓛道:“方才在洪武门外,驱赶了千余叩阙的学生。”
“快宣……咱在则天门等他,将他带到中宫,速去!”
蒋瓛忙道:“卑职遵旨!”
……
皇城外,千余名学生已经离开。
朱怀背着手,看着斑驳的南直隶紫禁城,依旧有些斑驳陈旧,工部那边一直要翻新大明皇城,到现在依旧迟迟未动工。
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实在是老爷子不想拿出多余的钱放在皇宫修葺上。
大明的财政一直不算富饶,老爷子的执政理念更是藏富于民,可以苦宫里,却不能苦了百姓。
富国、强兵,一直是封建王朝的主旋律,从宋朝开始,这种论调和声音就没有弱过。
大明刚立足中原,立国之后,老爷子锐意进取,不断鼓励农桑,迅速恢复凋敝的经济。
可也只能相对稳住,大明朝廷依旧缺钱。
每一场兵事和天灾,都会让执政者头疼不已,朱怀在镇江府呆了九天,实际百姓的生活确实实现质的飞跃,但要谈到他们能过的多好,却依旧不见得。
正在他思绪万千的看着紫禁城的时候,不远处急急走来一行人。
定睛望去,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和殿前指挥使曹泰。
“殿下。”
远远地就听到蒋瓛和曹泰齐呼。
朱怀淡漠的看了蒋瓛一眼,只平淡的一眼,便让蒋瓛局促不安。
“卑职……有罪。”
朱怀没理会蒋瓛,他知道蒋瓛不过夹缝中求存,一切听令行事,身不由己。
曹泰忙道:“殿下,皇爷让你入宫。”
“好!”
“带路!”
不管老爷子现在是什么心情,该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
曹泰前方开路,朱怀跟着曹泰一路走到则天门。
曹泰停下脚步,朱怀则独自朝则天门内走去。
空旷的御前广场,朱元璋身披大氅,背对则天门,面向巍峨的皇宫。
那道身影,又苍老了不少。
朱怀缓缓踱步走过去,心里五味陈杂。
“皇爷爷。”
一阵轻轻的呼喊声响起,朱元璋身子微颤,却也没有回头,哼道:“怎么还知道回来?”
似乎觉得语气有些重,又道:“回来就好。”
朱怀吸了吸鼻子,他能听出老爷子这两句自相矛盾的话,究竟带着多么剧烈的憋屈。
老人一辈子要强,从没对任何人服软,然而此时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竟有些软弱起来。
才短短九天不见,朱怀似乎觉得老人又苍老了几分。
“咳咳咳。”
朱元璋伸手捂着嘴。
朱怀一急,急忙走过去:“爷爷,您……没事儿吧?”
“放你的狗臭屁!能没事?”
“孙行千里爷担忧!能踏马没事?咳咳。”
朱怀垂下头,低声道:“皇爷爷,我……我,对不起。”
“有脸说!”
朱元璋哼了一声,这一回头,看到朱怀身披农家补丁棉袄,一时间心疼不已。
“你他娘的!能不能让咱省心点?”
两人默契的没有谈论起关于宁沐雯的事。
朱怀低头,像个犯错的孩子:“现在可以了。”
“去养心殿!”
朱元璋厉声。
朱怀哦了一声。
朱元璋又道:“不扶着咱?”
听到老爷子这话,朱怀知道,老爷子气消了,急忙跑过去,搀着老爷子的身子。
“哎。”
朱元璋叹口气:“咱是上辈子欠你的孽债,这辈子来还债来了!”
“咋样?这几天在外面可有受到欺负?”
老爷子言语中不伐浓浓的关心,两人依旧没有谈论宁沐雯的任何事。
朱怀鼻头一酸:“爷爷这几天在皇宫身子可还好?我听他们说爷爷好几日不理朝政了。”
朱元璋道:“你觉得咱这么大年纪了,还有精力顾着你又顾着朝政?你不孝!”
朱怀点头:“是,孙儿是不孝,让皇爷爷挂念了。”
朱元璋也不敢太过于指责朱怀,老爷子明显的感知到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实在有些怕了,怕朱怀再和他闹这么一出。
“怎么想到回来的?”
朱元璋顿下脚步,看着朱怀。
朱怀道:“这里是孙儿的家,虽然曾经孙儿踟躇过,但这里始终还是孙儿的家,这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的亲爷爷,有我要养老送终的人在。”
“其实……哎,孙儿也是要脸,性子上有些倔强和不足,碍于面子,又怕被爷爷看轻……”
朱元璋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还踟躇过?这里不是你的家,哪里才是?一个贱女……咳咳,一个女子,再亲有你爷爷亲?啊?”
朱元璋说的很小心,平日口不遮拦,但今日却为了朱怀收敛了。
朱怀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只是低头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