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车祸,令当时才十岁的陈炽进了重症监护室,在医院足足住满100天,才能又重见天日。
四邻街坊们都说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不后福的陈冰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差一点就死了。
什么是死了?妈妈告诉她,死了就是没有了。
大伯母光在医院就晕倒过两次,她是个知识分子,不会大哭大嚎,眼泪只会默默的流——有一次,涂芳拉着这位妯娌的手,又在轻言安慰的时候,大伯母却没有流眼泪了,只哑声:“我心里想好了,要是这孩子出不来,我也就跟着他去了。”
那时候陈炽还在重症监护室,浑身插满管子的那种,闭着眼睛,也不会说话——陈冰抓着爸爸的手,进去看过一次。
她还太小,还不懂生死。她也根本不喜欢这个堂哥,只觉得他聒噪高傲又惹人讨厌——可那天出来重症监护室,她被爸爸抱在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把爸爸肩头的衣服都给打湿了。
涂芳吃了一惊,一个劲的摇着妯娌的手,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小虎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大伯母不再说话,只低头呆滞不语——大伯父人在一旁,那么大个男人,脸上的肉似乎是死的,一双眉头从来就没松开过。
医院里不让抽烟,他实在受不了,有时候会去门外抽上一支。
陈冰抱着小妞妞躲在角落里瞧见过,大伯背着大伯母的时候,也抹过眼泪。
虽然大伯母哭着捶他打他撕扯他,说都怪他,都是他!小虎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陈冰背后听爸爸妈妈悄声提过,说是大伯执意追查一桩案子,早就陆续收到过各种人身威胁,一概没理——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打击报复到家里人身上……
好在陈小虎果真是个命大的,重症监护室待了二十几天,然后转去了普通病房。等陈冰再去普通病房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撒着娇赖在大伯母怀里吃山楂罐头了。
她那是也不过才八岁,却头一次知道,“心头一松”——是种多么好的滋味。
可陈小虎那么不可一世爱吹牛的性子,日后却对这场车祸只字未提——是既没有说自己如何在第一时间推开了妹妹,也没有吹嘘自己在医院如何勇敢到打针都不哭。
也许,实际上他打针的时候,哭的惊天骇地吧?实在没脸提?
陈冰老觉得他把这事好像给忘了,忘的一干二净。除了以后在家人跟前更加娇气骄纵,其他的各方各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
微信那头的陈炽,好像对她提起的这个年代久远的茬,一时没反应过来。
又过了一会,才给到反馈: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还以为你都不记得了。
陈冰:我还记得,记得大伯母那时候特别无助。
陈炽:嗯,为这事,我妈跟我爸差点离婚。要不是后来我没事了,估计他俩就真的散了。
手机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信息”。
然后,陈冰看到,他写的是——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那时候我真没了,我妈跟我爸离婚,是不是现在,我妈最起码还能活的好好的,说不定,还能生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过的很幸福。
陈冰:……
她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拐去了这个方向,正一时不知道要说点啥好。
就见他已经自己转了回来:不过,我还是觉得我能挺过来,挺好的。我爸当时压力太大了,他办那个案子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对方有点背景,来头挺大,四处施压,他一概都没理。直到对方报复,我出了这事几乎搭进去一条小命,我妈那时候恨不能拿刀捅了他,他心里又何尝好受?
——真是太难了。
陈冰这还是第一次听陈炽提起这档子事的前因后果——前因她是知道的,但后果……,她那时候还太小,就不得而知了。
她:那大伯……,最后是怎么做的?
陈炽:嘿,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党员了,压力再大再难,可他真怕过谁?楞是咬着牙拼着一鼓劲,把那案子给一锅端的了结了。那伙人黑吃黑,逮的逮抓的抓,一个都没拉下。
——事后我偷听我妈问过我爸:要是他们再打击报复到咱们身上,你咋办?
——你猜,我爸怎么说?
陈冰好生寻思了寻思,大伯那人,在她眼里,刚正不阿,不弯不折,实乃国家正义的化身。
陈炽也没等她猜,已经公布了答案:我爸说,要是这回我怕了,缩头了,他们岂不是更胆大猖狂?你怕我也怕,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老百姓?你我,小虎,咱们家里,四邻八舍,哪个又不是老百姓?
——我爸说,只要心里有这个杆,任他再狂也不怕。他心里的那根杆,就是邪不压正。
陈冰还来不及赞叹,也不知陈炽这半夜里微信唠嗑是不是打开了话匣子,就见他又道:所以,尾巴,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不是因为这件事事关保险诈骗,有损行业利益。而是,为了达到一己私利,就枉顾别人的生存和生命,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我那时候出院后,我爸私下问过我,问我怕不怕?
——不知是不是我那时候太烧包还是太少不更事,总之我爸在我心目里,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是我的偶像。所以我大声说:不怕!
——我爸当时摸着我的脑袋,说好,不愧是我陈阳辉的儿子。
——我那时候实在是骄傲极了,觉得自己长大后,也要当我爸这样的男人。这才是真爷们,和电视剧里的演的英雄,一模一样。
又过了一会,他才发过来最后一句:却是殊不知,英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太惨烈了,所以有时候我回想起来,忍不住的又怯懦,老是想,天底下人这么多,可真正的英雄才几个?为什么是他要出头?那时候几乎搭上儿子,也几乎没了老婆,最后干脆连自己都搭上了,甚至累及家人,最后只得一个身后名,值得么?
——这个问题,我爸已经没办法回答我了。
陈冰:小虎哥……
他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声音在深夜里有一丝寂清的落寞:“星星……我爸已经没了,可我是他的儿子,虽然只是个领养的,但我是被他养大的。可能,他还是影响了我很多吧,所以我还是愿意相信,邪不压正。”
“不管有多少的前情多少的为难多少的不得已,做了错事,就必将付出代价。否则,这世界的公理何在?”
“这,也是我心里的那根杆。”
陈冰放下电话,关闭手机,摸着黑上床去睡觉。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心想: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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