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野冷漠地拂开蒋若若的手,转过头眯起眼凝视江水,波光粼粼,浪花翻卷,抹平一切痕迹。
他面容冷俊,目视前方,语气森然,吐出一个字:“弓。”
身旁有人双手奉上。
“箭。”
有人捧上箭筒。
苏牧野极快抽走两支箭,不待众人细察,纵身跃至船上楼宇顶上,轻飘飘地仿似一抹青烟。衣衫翻飞如仙,下盘纹丝不动。
众人方才明白他的举止:高处视野开阔,箭射的更远、更容易射杀。
只是,射杀谁?含香馆掌柜柳叶么?
所有人包括已经被控制住的刺客都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苏牧野拈弓搭箭,双臂饱满如月,锋锐箭尖对准黑漆漆的远方洛水江面。他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江面下那个疾行游走的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双箭“噌”的一声雷霆射出。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之音,咻咻——银色光芒一前一后喷薄而出,带着浩瀚咆哮的风声笔直追逐江面下人影。与此同时,四周响起若干愕然尖啸的惊呼声。
箭尾带着银白光辉,似流星划过夜空,穿过隐隐浑厚咆哮的水底浪涌,从高至低凌厉扑下,箭头飞速没入水中,破风凌水清开箭路,银色呜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一人肩膀。
水中有血色之花缓缓盛放,黑影以及水中的叶凤泠自水下冒出了头。
苏牧野看了一眼,抛下弓箭,双袖稍展,呼的一下似一片浮云,飞向远处江面。
彼时,白灵趁白奇失神惊叹苏牧野箭技,挣脱跑过来,扑向栏杆,被一人拦腰抱住。
“哎——放开我,我要去救柳叶。”
“你自己都不会水,还要去救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么。”蒋奉奉不顾白灵反抗,把她扯回到离栏杆远远的阴影角落处。
白灵睁大眼瞪着他,瞥一眼盯着江面关注苏世子的白奇,压低声音,咬牙恨声:“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害我么?”
黑暗里有光芒闪过,蒋奉奉垂着头盯着她,轻声道:“别忘了是我救的你,没有我,你早就死在芦苇荡里了,嗯,现在应该已经泡发胀了。”
“哼,死了也比被你救强。”
“呵呵,想不到白家就是这么教人对待救命恩人的。”
“你!你不要在这里冒充好人,滚远点!”白灵气得眼睛都红了。
蒋奉奉歪着头,抱着胳膊,冷笑出声:“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说滚远点的人。我不是好人,但至少我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
“什么意思?”
“很简单,后日午时,春情街永阳坊口。”蒋奉奉看着月光下发红的眼眶,缓缓道。
白灵胸口剧烈起伏,她冷哼:“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不会去的。”
“你若不去,后日我就让人去各个说书馆给他们讲讲西南白家小姐如何翻脸无情、冷面对待救命恩人的。”
“你!”
蒋奉奉的视线顺着白灵鼻尖向下,猛地顿住,他微微侧头,轻轻说了句“不见不散”。而后大步离开,去安排小舟下水。
白灵红着脸,在角落里使劲跺脚。
落水那一刻,叶凤泠就已经知晓了身边之人的真实身份,她顾不上思索今夜遇到的惊变,在水下握着身边之人,奋力向前游去。两人水性皆惊人,又默契十足,似两条游鱼飞快游离大船,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懈怠。
那人尽量减少冒头换气,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逃离。叶凤泠见状,也尽量调整呼吸节奏,跟上他。
他们两人不敢回头,也没有时间回头,直到听闻箭穿水面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就有银色光芒钉住了那人肩膀。那人身上大痛,松开了握着叶凤泠的手,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又有一记银光破水而来,贯穿前一支箭尾,生生洞穿那人肩膀。这下那人再也支撑不住,来不及痛呼,直直向水下坠去。
叶凤泠忙换一口气,潜入水底……
月色朦朦,暗夜惊魂。
那人清醒时,发觉自己坐在一处芦苇丛里,水没到脖颈,一旁有个脑袋支棱着幽光闪闪的眼眸,望向自己。
“嘘!”那人看到身边的人朝自己做出口型。
他脖颈没动,眼珠儿转动,耳尖听到有木桨划水的声音以及——“那边搜过了没?”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迷迷糊糊之间,他恍惚看到远远的一处,凛凛矗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看起来像是天神降临海市蜃楼,浮起一片流冰碎玉,飘飘然而遗世独立。
他闭上了眼睛。
一炷香后,再也听不到木桨划水声,那个俯视苍茫大地的冷傲身影也飘走了。叶凤泠才敢使劲喘了口气。她动动僵硬的脖子,轻轻自水里站了起来。
当时,身边的人连中两箭,失去意识坠入水下,叶凤泠拼了老命才勉强拖着他游去江边。她余光看到苏牧野飞身前来的身影,扭头看到芦苇丛,一不做二不休,拖着人游了进去。
这处芦苇丛就是那日蒋奉奉带白灵划舟进入的芦苇荡,水道曲折蜿蜒,岔路极多,就算是本地渔民都经常迷路。
叶凤泠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拖着个秤砣,说什么也游不过天上飞的苏牧野、以及陆续自蒋府大船上放下来的一叶叶追击小舟。她干脆寻了个极偏僻隐秘的水坑,借芦苇掩映,躲好。
果然,这些人搜寻了一会儿,见实在找不到就回去了。
叶凤泠拍拍身边人的脸,把他唤醒。
“花桃儿,花桃儿。”
这个假扮蒋府大老爷的人正是精通易容改面绝技的花桃儿、天山空影谭绎。
花桃儿悠悠转醒,他刚刚又一次昏了过去。
“他们走了?”
“嗯,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叶凤泠很奇怪,她以为那日向府会客厅后,花桃儿会抓紧时间逃离国朝,回到番波斯国,没想到,几日过去,他竟还在洛阳。
“我要带着我师父尸体回去。”花桃儿望着叶凤泠,轻声道。
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
有水鸟飞起,翅膀扑扑声音惊起另外的水鸟,混着蛙鸣、虫叫,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住。
花桃儿一手扶着流着血的肩膀,深深凝视叶凤泠,“对不起,锦屏山上我……”
叶凤泠不等花桃儿说完,伸手扒拉开芦苇,帮助花桃儿登上泥土地,又助他拔下箭,敷上随身带的金疮药,才露出灿烂朝霞般的笑容,咧着嘴道:“不用道歉。我开始是有些伤心,但后来换位思考想了想,你当时的做法是对的。只要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害我就行了。你的脚好了么?现在准备怎么办?”
花桃儿心里的千言万语被叶凤泠的深明大义堵了回去,只得恹恹道脚上伤辛亏救治及时,还能恢复到正常。他今夜本来打算挟持蒋若若逼问出仁者尸体存放地点,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就有人先行刺杀。千钧一发之际,他见叶凤泠摔进水里,没忍住现出本身。至于下一步,他还没有计划。
叶凤泠眼光闪烁:“那些刺客和你不是一伙?那他们怎么自称萨瓦克。”
花桃儿摇头,忍不住嘶嘶抽气:“你给我用的金疮药对不对啊,怎么这么疼。那些人不是萨瓦克。我们萨瓦克从不会直接说自己是萨瓦克。而且,据我所知,我师父死后,绝大部分萨瓦克都撤出国朝了,只还有一小撮暗桩……”
惊觉说漏了嘴,花桃儿猛地停住,他愣愣瞪着叶凤泠,尴尬而狼狈。
叶凤泠抿着嘴笑起来,拍拍花桃儿那只没有受伤的肩膀:“放心,我可不关心你们这些打打杀杀。”
花桃儿松了口气,他垂眸想了片刻,心里鼓了鼓劲儿,抬起头,用湛蓝双眸郑重凝视叶凤泠:“阿泠,我可以叫你阿泠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番波斯。我知道我身无长物,可能不能给你很富贵奢华的生活,但我们可以一起吃喝玩乐,行走人间,浪迹天涯。待我将师父的尸体送抵国都,就能恢复自由了。到时候,你要去哪里,想做什么,无论是番波斯还是国朝,或是蓬莱海外,是治香、还是访名山大川,我都能陪你去。”
“我知道,你对苏世子有情,但我感觉,你的性格并不喜欢被束缚、可能也不喜欢高门生活。我不能保证什么、也不敢奢求什么,无论是花桃儿、还是谭绎,其实都是我不能选择的一个身份而已,但我……我对你的一颗心,天地可鉴。”
“其实,今夜我来蒋府游船,并不全是为了挟持蒋若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见你一面,对你说出这些话。呵呵,长久以来的千人千面生活,我都已经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了。只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很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想后悔,也……不想错过你。阿泠,你能认真考虑下么?”
花桃儿伸出骨骼欣长的手在下颌处摸索,他缓缓揭开面上覆盖之物,露出了一张精致如瓷娃娃的面庞,深情凝视着叶凤泠,眼里似有星辰万丈,熠熠生辉。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叶凤泠眼里闪过,花桃儿没有捕捉住,他看着叶凤泠低下了头,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半晌,才听到她开口:“我……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花桃儿急急出声。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可能我会答应你。毕竟你说的那种生活,是我一直以来最向往的生活。但我不是一个人,有家人、有朋友,有很多很多无法割舍的东西。”
花桃儿保持着一个动作,对着叶凤泠坚决拒绝他的双眼,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胸口汹涌澎湃,猛地喊出声:“是因为他,对不对。都是借口,都是理由,就是因为苏牧野,是不是!”
他闭上眼睛,竭力抑制住心里的不甘,手死死拽着一旁的芦苇,生怕暴怒的自己再度惊吓到叶凤泠。
叶凤泠眼里的光芒淡淡飘散,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很多东西,似乎早在一开始就被注定,不过早晚、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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