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影朦胧,洛水之上笼罩着波如蝉翼的银纱。
叶凤泠游出芦苇荡的时候,眼神清幽,容颜不兴波澜,回头望了一眼,浅浅清愁划过眸波。
她不是不清楚花桃儿的感情,可是这种事毕竟不仅仅是头脑一热。于她而言,离开国朝,意味着离开她所熟悉、所拥有的一切,先不论未来如何,光是那种孤寂感,她就受不了。更何况,她和花桃儿之间还隔着国家、隔着种族、隔着血脉深处繁衍而出的习俗差异。这一切,都让叶凤泠清醒地认识到,她和花桃儿,永远不可能。
能够成为朋友,已经很满足。
她的拒绝换来花桃儿的沉默。叶凤泠只得转移了话题。
两人商量后,决定不同时离开芦苇荡,一是担心苏牧野派出的人还可能潜伏在四周,二是若被有心人看见,难免对叶凤泠闺誉有碍。从得知那些刺客和花桃儿不是一伙后,叶凤泠就隐隐有种感觉,今晚的刺杀,似乎最开始的目标,就是她!
她一个人才游出芦苇荡,不出所料,立即有一叶小舟自阴暗处,破影碎水而来。这只小舟比较大,看人影,似乎立着三人。
到了近前,筋疲力尽的叶凤泠被拉上小舟,才手忙脚乱坐好,身上就一暖,有毯子兜头罩下来,她艰难地自毯子里钻出头,便触及一道锋锐冷厉光芒:“和故人聊完了?”
苏牧野好整以暇地坐在小舟上,冷冷盯着叶凤泠。舟上划桨之人乃墨盏,拉叶凤泠上来的,此刻正使劲把自己缩小成一团的,是洗砚。
叶凤泠的眉眼轻微地跳动,瞥了一眼舟头灭着的气死风灯,抿了抿嘴唇,侧过脸不答。
苏牧野看着叶凤泠故作木讷平静的脸,哼笑出声:“回去吧,有人一心相护,怎么可能捉的到。”
叶凤泠心里松了口气,却不知她的反应被尽数收于身边人眼底。
她还不知道的是,自她游离芦苇荡的那刻起,就有数十个黑衣覆面的神机影卫飞入芦苇,追拿花桃儿,命令原话是:生擒活捉,不死不休。
在驶向大船的路上,寒风呼啸,毯子在大风胡乱吹着的江面,蚍蜉撼树一般,无济于事。风吹的叶凤泠头晕目眩,她缩在毯子里,只觉身上衣衫在毯下像一个冰坨子,将自己扣在里面,随着风吹,一遍遍冷彻全身。
小舟轻荡,飞快飘移,叶凤泠紧紧攥着手里的毯子,眼睛跟粘了糨糊似的,渐渐睁不开,同时还觉得小腹一阵阵滚疼,似针扎、似硬锤,无所不在、无处遁形,迷迷糊糊之间,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向坐的不远的洗砚身上倒去。
洗砚大惊,高高蹦起。
黑暗之中,有一只手扶了叶凤泠一下,出手如风把她推正。
叶凤泠努力睁着眼睛,有些懵地望向洗砚。
洗砚尴尬笑笑,瞟一眼苏牧野,没说话。
“快点划。”清朗如玉男声响起,墨盏手下木桨划得愈发快了。
鞋履全部湿透,脚底板儿凉的叶凤泠哆嗦,晕乎乎的她脚下一动,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低头,她摸到了扔在小舟里的一个酒坛。
叶凤泠低下头凑过去闻了闻,酒香醇美,还有大半坛,她想了想,酒能御寒,喝几口好了。
没有酒盏,叶凤泠也不讲究,直接抱起酒坛,举得高高的,往嘴里灌。一口下去,自喉咙到胸腔,窜起一溜儿火烧火燎的辛辣感,接着就是一团火热在身体里烧了起来,叶凤泠再试着倒了一口。
洗砚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叶三小姐怎么回事,不搭理公子就算了,还自己开始灌自己酒,什么套路?他觑一眼公子,那位正转着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似笑非笑望着叶三小姐呢,也不出声阻拦。这两位难怪能看上眼,都怪的很。洗砚谨慎地挪了挪,靠向奋力同木桨做斗争的墨盏。
一口又一口……
叶凤泠兀自喝的开心时,天空上忽然炸开一丛红色烟花,借大风飘荡在黑黢黢的夜空,代表着某种信号。
苏牧野立了起来,嘴角冷冷的露出个弧度,收回目光,淡淡吩咐洗砚:“黄色。”
洗砚忙按着吩咐点燃烟火。
约莫片刻,天空中再次炸开一丛烟花,这次换了蓝色。
苏牧野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小瞧他了。”
神机影卫自有一套传递讯息的方法,烟火是其中一种。这次追击行动,红色烟花代表发现目标踪迹。黄色代表施令继续追击。蓝色则代表失去目标踪迹。
现在苏牧野已经得知,数十个轻功高超的神机影卫仍然没能追到花桃儿,是根本没有摸到衣角、还是交手后被对方逃脱,他还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在脚筋被挑断一只不久、肩胛骨再被他射出的箭洞穿、又于水中泡过半晌后,依然身轻如燕的凌空飞跃,可见花桃儿轻功之绝妙。
“难怪仁者对他寄予厚望。”苏牧野冰凉凉地开口,他转过脸,对洗砚道:“让他们回来,在洛阳城四周设伏。”
别人不懂番波斯国语言,苏牧野懂。那日向府会客厅仁者服毒自尽前一刻,说出的话,就是让花桃儿接替他的使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不要惧怕国朝这些奸险狡诈之徒,表面的人马没有了,他们还有暗桩,只要尽快回到番波斯国,重整旗鼓,就能卷土重来。
仁者算盘打的好,可他忘记了,拿不到仁者尸体,花桃儿就算回到番波斯国,回到萨瓦克,也是按律当斩。是以,只要仁者尸体在手里一天,苏牧野就不怕捉不到花桃儿。
苏牧野发出冷哼,袖袍一挥,他发现,只要是碰上叶凤泠,布局许久的计划就有可能会发生更改,她不像是规格棋局里的棋子,总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见洗砚又一次放出烟火,苏牧野沉目思考。回头时忽然深呼一口气,看着原本乖乖坐在小舟里的叶凤泠抛下毯子,丢开酒坛,妙目盈盈,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他:……喝醉了?
水调数声持酒听,云破月动愁未醒。
这坛酒是蒋奉奉提前备好,预备夜宴后同苏牧野月下小酌的,实是闷了好几年的陈年佳酿,醇香芬芳,后劲大的很。
叶凤泠摇摇晃晃地蹒跚立起,早没了名门淑女的调调,扬脸时,迎着月光,露出红似杜鹃啼血的面颊,眼眸痴痴憨醉。
苏牧野好气又好笑,心里的恼怒经过几日发酵,又被眼前人刻意冷落后,在酒香美人面前,似被戳破的牛皮囊,呲地一声泄了气。
他挑着一边眉:“你把那些酒全都喝了?”这坛酒是他在等叶凤泠游出来时打开的,他才喝了几口,里面剩的着实不少。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大脑被烧的犹如浆糊,她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摇了摇头,发觉徒劳,只得放弃挣扎,跳出清明世界,拥抱混沌大地。
她结结巴巴:“我……我……喝了,怎么着?不不……不能喝么?”
说着,她还迈开了腿,可酒醉的她忘记了脚下摊着的是一团糟的毯子和空酒坛,加上摇晃不休的小舟,她的头更晕了,脚也踉跄,嘴也打瓢儿:“你是……你是那个混蛋,对不对,那个杀千刀的苏牧野!”
此话一出,木桨划水声音都没了,四周一片寂静,只余风掀浪花声。
苏牧野的声音在水上漂浮:“噢?你认识苏牧野?”
叶凤泠稠粥般的脑子勉强转动,隐约记得自己要隐藏叶家小姐身份,自己只是个开香铺的掌柜,忙挥手:“不不,我可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是个纨绔,正事不干……竟干缺德事……”
“这种人也就是托生在长公主的肚子里了,搁我们苏北,打生出来,估计就要被淹死……”
“嘘……这话你别告诉别人啊……不然,他那么小心眼儿……不会放过咱们的。我倒霉,你也跑不了!”
苏牧野脸上挂着笑,见洗砚和墨盏都是大气儿不敢喘、恨不得跳下水去的样子,冷冷喝道:“还不快划!”
墨盏忙不迭埋头苦战木桨,洗砚见鬼一样看了叶凤泠一眼,在心里默默为她点蜡。
苏牧野勾着唇,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看样子,你知道他挺多事的啊,还有什么?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一旁的墨盏和洗砚腿脚发麻,抖了抖,洗砚在心里腹诽:公子好坏!
叶凤泠正积攒了满肚子的苦水,为自己意外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而欢欣鼓舞。她扶着船帮跌跌撞撞想走近几步。得亏墨盏船划的好,能让一个醉鬼跟着舟身晃荡而不跌落。
“我告诉你啊,他有病!”
“什么病?”
“脑子有疾,这里,你懂么?这个地方,”叶凤泠说着还抽空抬起手指着自己脑袋解释:“他把别人都看成傻子,仗着自己那张脸,招摇撞骗,也就是我,能看清他那一肚子花花肠子。”
“呵呵,他身上就没有什么优点么?”
努力朝苏牧野走来的叶凤泠停住,蹙眉想了想,大喊出声:“有!”
木桨划水声又没了……
“够有钱、够有权、够鸡贼!”
墨盏继续埋头划水,洗砚使劲憋着,脸上一片通红。
“很好,别的呢?”
叶凤泠摇晃着脑袋,“别的?噢,对了,吻技还可以……”
“噗嗤”一声笑,洗砚没忍住,他才咧开嘴就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磕磕巴巴道:“主子……我,我是家仆,我爹是老国公的管事,死了可能不太好交代……”
墨盏:……磕碜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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