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静。
中宵之月挂在瘦瘠柳梢,朦胧素淡,挟着云朵的苍白之色,冷漠拂照细密网格。缝隙中透过惨白的月光,落在苏牧野的脸上,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它更冷清。
“叶凤泠,你到底在哪里!难道真的已经被带离京都城了?”苏牧野身上还是朝服,出宫后他就站到宜秀居的墙外,从日落站到月生。
他猜测德者一定会折磨叶凤泠,但猜不到会如何折磨,想到昭阳公主身边皇家侍卫说叶凤泠被带走前肩膀带伤流血不止,他心口就是尖攒如刺,神魂荡走。
最令他心慌的是,叶凤泠听到了他对昭阳公主说的话。反复安慰自己,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理解那是自己的权宜之计,还是无法平静。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和叶凤泠易地而处,他早就疯了。
而且,叶凤泠不知道他对昭阳公主用了“依兰香”和迷药,在她看来,自己分明跟昭阳锦帐**共风流……他不愿过多捉摸叶凤泠想法,只能一遍遍懊恼、悔恨、怨怼,复杂激动心绪如一枚枚附骨之钉不断拍击他头颅,让他根本静不下心休息。
扶墙壁的手指绷得发白——
刹那间,他心里生起一走了之、立刻去寻她的念头。夜长梦多,既然已经知道了方向,怎能让叶凤泠处于危险中?
若非想到祖父临终前交代的话,他几乎顷刻就要牵起逐日飞奔出城。
现在他只能勉强稳下心神,快速安排运转自己的时间。
他无法休息,所有人也似乎同时忘了他同样需要休息。先是殿试结束,今上阅卷频频唤他侍立在侧,极尽宠幸。再是吐蕃使者团不停上书,问国朝讨要他们无辜单纯的王爷。今上把吐蕃使者团的一团事打包交到他手里,美其名曰他懂吐蕃话、好交流,且了解皇家内闻,能够妥善平衡各方情绪……
除了朝事外,西南传来消息,路峰近期脾气愈发暴躁,多次不明原因处置西南边防军里中青将领,引发军内传出不满声音,兼雍曲班扎敌军暗中推进数十里……
西南之北,叶维阳已经启程快马加鞭往京都赶。叶凤泠失踪的事现在是有皇太后顶着压力瞒住,包括叶伯爵府在内的所有人就算心生疑惑,也不敢多嘴。太子曾想在慈宁宫试探虚实,被皇太后挡了回去。一次可以,次数多了就不行了。叶维阳回京,叶凤泠作为嫡亲侄女,说什么都要回叶府的。
心力交瘁之下,苏牧野靠去墙上,缓慢滑落,气势陡然由强悍冷冽转为绝望悲伤,加上眼底憔悴,看上去狼狈又凄惨。
墨盏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般模样,一时犹豫了,立在远处顿步不前。他感觉自家公子此刻就像一个易碎的泡沫,漂浮于汹涌冰河之上,脆弱茫然。
墙角人嘴里喃喃犹自说着:“你别怕,他们不敢杀你的,再等我几日就好……千万不要硬碰硬,你那么机灵,肯定会安然无恙。别怕,别怕……”
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苏牧野抬起头看向墨盏方向,轻声道:“什么事?”
墨盏递上纸条。
——江南学子聚众闹事,金陵、扬州多地府尹暗中镇压。
——蒋斯倾责蒋家大公子携蒋斯倾亲笔书信进京面圣,预计十日后抵京。
——路峰委任王庭为参军,即日随同参将挺进雍曲班扎。
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像坟冢,连风声都没有。
苏牧野脸色一点点发白,又一丝丝回青。或许他不用非要等翻完地道,干脆不管吐蕃使者和琼林宴了,朝中那么多能人志士,并不一定非要他留在这里……
一定要去找叶凤泠,路峰派出参将,说明雍曲班扎情况很不妙,他预感将有战争大爆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叶凤泠流落在外!
苏牧野目起杀意,面无表情,碾纸条成烟,起身朝冰川化雪般寒冷深夜、朝坍塌了粼粼脊角的隐秘宅院走去。
踽踽背影、独行于寐,微弱的光芒从悲怆天幕折射,在地上映出一道寥落长影。
……
黑暗中,叶凤泠趴在地上,屏住呼吸,暗暗祈祷三个萨瓦克不会用石头泄愤,只要石头不死,她一定能想到办法把他找回来。
事情要从叶凤泠在怀抱短刃人肩上那一眼说起。
怀抱短刃人腰间系着一个眼熟的香囊——叶凤泠的香囊。难怪自己腰间什么都没了,原来是被此人拿走了。香囊里没多少东西,只几张银票、几角碎银和三小盒香粉。
叶凤泠趁怀抱短刃人不备,摸回了自己的香囊,同时心生一计。此人刚才已经表明对自己有兴趣,又私藏自己的香囊,心思不单纯。且言语间对小头目恭敬不足,分明不满已久。
最轻松的挑拨便是在原有的裂痕上轻轻拨那么一下,弹指一挥间让嫉妒恶之花盛放。叶凤泠的挑拨生效了。
三个萨瓦克在身后追逐,叶凤泠浑身烧灼之感,左拐右拐,中途跌倒两次,都顾不上检查腿上疼的地方到底有没有流血。
终于甩掉身后三人,她伏于黑暗,平缓呼吸。实际上,三个萨瓦克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她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黑色给了她掩藏的可能。
如她所料,三人不知是找累了,还是害怕迷路,骂骂咧咧往回撤。
叶凤泠松了口气,软软向后倒。
就在这一瞬,有手掌从她身后绕来,捂上了她的嘴!
叶凤泠:“……”
“嘘!别怕,我带你出去。”一道温柔女声袭入耳中,叶凤泠脸颊处传来温热,心里轰然一响。
不会……不会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吧!
自己要不要这么倒霉!
待三个萨瓦克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叶凤泠身后的人才松开了捂她嘴的手,小声道:“吓到你了吧,我看到他们带着你,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要是早知道你是被迫的,一定帮你忙了。”
“现在点蜡烛有些危险,你能看清脚下路么?先给我上去吧。”
就这样,叶凤泠跌跌撞撞,被只能看清朦胧轮廓的女子拖着走出了地道。
她们顺着一个干涸的井口爬上地面,来到一座种着一棵巨大银杏树的院落里。院落年久失修、寥无人烟,且大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银杏树上银杏叶繁密遮天,在碧空微风下,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就像一首美妙乐曲回荡在院落上空。
院落四四方方,只有一间小屋,屋里锅碗瓢盆齐全,除了床椅陈旧、门窗横斜,单论幽静,无出其右。
从那一夜行宫山泉清池边开始,到此刻,叶凤泠第一次见到阳光,身上的疼一下子齐齐涌出,她捂着脸,瘫在银杏树下,呜呜哭起来。
哭半天,也没人说话,叶凤泠透过模糊指间,悄悄打量了一眼院落,看到救自己出来的女子有条不紊地烧水、淘米,最后端着一个小托盘来到叶凤泠身边。
女子神色冷峻、身形袅袅,加上地道里言谈举止有礼有节,似乎不是普通村妇,如果不是一侧脸颊上有一块疤痕,几乎可以算作一位美女。不知不觉,叶凤泠放下了手臂,眼泪继续流着,眉头簇紧盯着女子。
女子给叶凤泠肩膀换了药,又把她跌破的膝盖清洗干净,包扎好,还递给她一块干净细麻布,微微笑了笑:“擦擦脸吧。”
见叶凤泠仍愣愣地默然不语,女子停住手下收拾动作,轻轻道:“看来小姐真的不记得我了。去年在保定府城外,幸得小姐出手相助,把我从恶霸手中救出来,还为我雇好马车送我来京都。刚在地道,我是听到小姐声音熟悉,才停下的。”
叶凤泠震颤,过了一会儿才拍了一下脑袋失笑:“原来是你!”
当时她们一行人才出京都城,纨娘仗义相助,她还曾吐槽纨娘乱发善心,害怕被救下的美妇人拖累,草草打发对方离开,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景下重逢,为对方救下。
叶凤泠一时奇怪,美妇人当初说过是从兴城出发赴京寻夫,怎么瞧着样子是一个人住在此处呢?而且,分手时,美妇人脸上没有疤痕啊!
喝下温水、稍稍咽几口没什么米粒的粥,叶凤泠在美妇人帮助下洗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澡,躺在摇摇晃晃的床榻上,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沉沉无梦,叶凤泠睡到霞光万道才醒来。
美妇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草药,托着胳膊立在灶前游移不定。
叶凤泠爬起来,看出美妇人想给她熬点汤药,却不认识这堆草药。她弯腰挑挑拣拣,凑足几味止血散瘀、宁心安神的草药,自去找东西捣药。
一面捣药,一面同美妇人聊天,叶凤泠这才了解了美妇人来京都后的经历。
美妇人抵京投奔亲戚,发现人去屋空,根本找不到亲戚。她一个人住在客栈,盘缠很快见底儿。无奈只得借住到城郊农家,靠做针线绣活艰难维生。在此期间,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夫君。当初夫君被人诬陷入狱,判了流放。有人偷偷告诉她夫君将会被带到京都,如果她想救人,就去京都等。
可谁知等她千辛万苦来到京都,根本求告无门,不仅寻不到夫君,连自己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她的容貌更为她带来灾祸,农家儿子见她貌美,心生歹意,好在她机警,赶在农家儿子动手前逃出。举步维艰之际,她被一个身染重疾的尼姑救了,带到此处。尼姑没多久死去,又留下了她一个人。
暖风穿透入室,叶凤泠心生敬意,自己还以为自己多凄惨,同美妇人经历一比,自己的凄惨真是不算什么了。她虽然几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到底有苏牧野明里暗里呵护,没有风餐露宿、没有缺衣少食。再怎么说,她身为伯爵府小姐,仍然享受着普通老百姓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跟美妇人这种今日愁明日的朝升暮合比,她的日子算好过的。
一时提及美妇人脸上疤痕,美妇人摸脸苦笑:“女尼故去,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龟缩于此。怕被歹徒盯上,思来想去,自己划了一刀。活都活不去下去的时候,容貌这些就只能算身外物了。”她指着大门接道:“门外的锁,也是我自己当了最后一根银钗,买来的。这样锁上,外人就会觉得院里没人,不会再上门欺压了。”
正是因为美妇人无意发现了枯井之下的纵横地道,才想出了“栈道—陈仓”这种瞒天过海的招数。她用月余时间在地道里行走,弄清记牢几个出口后,当机立断锁闭大门。进出院落都走地道,反正日常只她一人生活,此举最是安全。
美妇人行走在地道中时,偶尔会遇上有人,她都是躲在暗处或拐进岔路,等人走过再重回她的主路。靠着日渐娴熟的认路和躲避,她转遍地道大半同时全身而退。
叶凤泠无法控制自己表情,目瞪口呆看着美妇人,暗自惊心美妇人的胆大和幸运。地道目前看是萨瓦克的通道,但好像又不仅有萨瓦克,不见德者来去也十分小心谨慎么。如此险境下,美妇人当地道为日常所用,叶凤泠都不知是要说她厉害,还是心大了。
其实美妇人也许多次想重新打开大门,但只要想起农户儿子那张猥琐嘴脸,她就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的心情和叶凤泠此刻心情其实有些类似,大抵都是先努力活着吧,与其被侮辱,还不如死个痛快。如果死不了,那就是捡着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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