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国公还在说着,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从知道西南局势不稳,他就在担心着,担心打起仗来,苏牧野桀骜轻狂,一意孤行,担心今上就坡下驴真同意苏牧野随军出征。苏国公府孩子少,男孩子里,除了苏牧野,就只有一个苏九章,韩齐光虽然也算苏姓一脉后人,到底姓韩。苏九章少不更事,能够承担起朝事至少还得十年。这个时候,如果苏牧野出点事,苏家人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想,如果叫自己那位年迈母亲知道苏牧野的想法,一定得敲着拐棍儿追着打他。是了,母亲舍不得打不听话的孙子,只会嫌弃儿子不中用,管不住孙子,逼着儿子扮黑脸。等教训完,母亲再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扮演慈祥贴心祖母,把锅全甩到儿子身上……多少次了,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苏国公脸彻底黑成锅,他苦口婆心、唠唠叨叨。
苏牧野撩眼皮,盯着窗户底下地板上聚光斑点,默然片刻,“我知晓了。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苏牧野停住脚步,“你们两个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在哪里当值?”
两个小厮猛然惊醒,不敢不答,道他们此前随管事打理外围之事,近日才调来书房伺候。
苏牧野迎风一笑,笑容细致而含蓄,只余涟漪似的波纹停驻在他嘴角,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
“要么自己回原来的地方老实蔫着,要么就滚出苏府,你们自己选吧。”他微笑自若,没有丝毫火气。
两个小厮膝盖发软,跪倒在地,心里惊惧交加。
对于苏牧野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书房小厮离开书房的举动,苏国公没多问,也不阻止。只是叫来管家,详细问了问这两个人近几年经历,而后吩咐管家把两人在府中的家眷都挪出苏府,三个月后,陆续找借口赶两人出府。
他捶着膝盖,怅然望窗外流云,不住叹气。就算他这么说了,看苏牧野那个架势,分明听不进去,只怕,自己唯一的儿子,真的会先斩后奏。苏国公想起来母亲和骄横跋扈的公主妻子,心口忽然一滞,他仰头重重靠去椅背,捂住了脸。
……
进宫前,苏牧野吩咐卷碧两件事:“一是给他迅速整理出来几身日常惯穿衣袍,放好其他日用之物,包成包裹;二是从明日起,她要去绿杨风晚近身服侍蒋小姐,直到他回来。
卷碧沉静而立,点头应下。她忽一歪头,引苏牧野发现一只嗷嗷乱叫的小奶狗。
苏牧野按了按额头,吩咐把狗送去给苏牧妤养。
写完几封信,叫墨盏速速传出,苏牧野沐浴束发,着朝服、蹬朝靴,最后在腰间系上天水青色方胜形香囊。他低头摸了一下发白的绣线,漠然伫立一刻,淡淡叹了口气。
衣袂迎风绽开,典雅如兰。
……
吐蕃和南诏大军过境的消息如风卷草叶,急速刮过国朝,城里城外、乡间地头,大家都在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担心着。战争代表着疮痍、代表着累累白骨,意味着又要征兵了,家家户户都要送走父亲、丈夫、弟弟、儿子,然后开始遥遥无期、日复一日的等待。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家信。死亡、失踪、被俘,是所有后方百姓最不愿听到的三个词语,可在战争时代,却又那么频繁、鲜活的旋转,留下永远不可磨灭道道伤痕。
小孩子们对战争没有多少恐惧,他们出生在和平年代,以为日子本来就是风平浪静、安逸舒适如流水淙淙。老人们、年长者们个个忧心忡忡,十几年前那一段断壁残垣、尸首连坡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这才多久,又要开始打仗了啊。已经年老卸甲归田的战士们,呆呆地看向西方,想着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火岁月,回忆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还有那些倒下就没有再站起来的无名英雄们……
同样听闻十万大军过境的还有伊州城内的叶凤泠。那一日,她打开大门,准备和孔二哥趁乱跑路,怎料正遇上要敲门搜查的官兵。
叶凤泠反应很快,腿脚麻利地回头叫孔二哥快给官爷们倒茶,同时给清贫夫妇递了个眼色。
官差奉命搜查通敌奸细,正是最心烦时,见叶凤泠口上吊儿郎当,手下递过来银子,嘴里小声求官差别吓到家里哥哥嫂嫂,眼睛一亮,终于赶上一个“懂事儿”的了!
伊州刺史是从京都城调来的,明晃晃朝里有后台的样子,就职伊州城后,不遗余力搜刮民脂民膏、贪污朝廷分拨下来各种款项,同时黑白通吃,跟城外强盗土匪勾勾搭搭。如此不思进取的结果,就是伊州刺史手下府兵七扭八歪、懒散度日,早不记得枪怎么拿、刀怎么甩了。从官差到府兵,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俸禄清如水,不多捞点钱真的要喝西北风啦。
伊州城为何入夜街上只有鬼魂跑,就是源于此,百姓们生怕被官差府兵盯上,找茬讹钱,早早关紧家门,躲避酷吏。
也不怪伊州刺史万事不发愁,再往西有安西都护府,出什么事只要去找叶将军就行了,反正每回边境出事,也都是叶将军出头。伊州刺史只想着贪够银子,熬够资历,过几年往上面花点银子疏通门路,趁早调回京都是正经。
历任伊州刺史都是这个思路,叶维阳已经习惯。伊州刺史从级别上同他的安西都护节度使是平级,但因他身上有爵位以及各种加封,一般来说,伊州刺史要听他的话,尤其在对方手里府兵才区区两万人的情况下。若非这次正巧让他赶上,又收到不明来信,告诉他有奸细给番波斯国人偷偷运送国朝珍稀药草,他也不会愤而怒起,直接把伊州刺史绑了。
叶维阳生平最恨事之一,便是自己人给敌方通风报信。国朝人帮番波斯人走私倒运,地方官员不管,还放任马匪帮寻仇,公然在城中拔刀对峙,别人能忍,他不行。叶维阳杀鸡儆猴,先屠尽马匪帮一群胡狼之辈,再绑伊州刺史。他还要把为番波斯人做事的奸细一个个都揪出来,直接杀太便宜他们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顺便也告诫其他人,为番波斯人做事就是这个下场!
说回到叶凤泠这边。官差们目睹完刺史被叶大人一言不合就绑去大牢,不敢耽搁,屁滚尿流往外跑,争着抢着搜查奸细。奈何他们有心也无力啊,伊州城城墙破败,奸细既然能从现场跑走,肯定早就逃出城了,怎么还会留在城里等着被抓。
这话却是不敢直接对叶将军讲的,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张口闭口就是砍人,看手下慢了还亲自动手,伊州城大小官差全体噤声,恨不得离叶将军远点、再远点。所以他们全都跑出刺史府搜人了,搜的无比专心。
搜到叶凤泠和孔二哥借宿这家时,已经日头过半,官差心叹晦气,一家家都是破败穷户,想揩油都没有油水。正在他没什么好心情走到这边街角时,遇上了叶凤泠和孔二哥出门。
叶凤泠先递过去几两散碎银子,轻轻嘶一声,拉领头儿官差去一旁,解释道:“唐突官爷是我们的罪。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这般兴师动众?我家大哥大嫂就是卖炊饼的,没见过大世面,还望官爷小声些,别吓到他们。”
领头儿官差颠颠手里银子,觉得叶凤泠说话口音不太像本地的,他嘿一声:“叶将军发话,搜查奸细,怎么你有意见?”
叶凤泠忙作揖道不敢。
领头儿官差儿看一眼男主人,又吊起三角眼盯叶凤泠,嘿嘿两声:“你说是你大哥,我怎么看着不像呢?你这小脸蛋,跟你大哥的鞋拔子脸天上地下啊。还有那个虎背熊腰的人是谁?快说,不然把你们押去叶大将军跟前!”
叶凤泠端着一张近乎谄媚的脸,嘻嘻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前两天刚回来的。我小时候生的弱,家还穷,被我爹娘送人养,养到养父母翘辫子了,我才敢回来找亲生爹娘。我也奇怪为何我大哥跟我生的不像,或许我们一个像爹、一个像娘?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是我花银子雇的打手,不然就凭我这小身板儿,说什么也找不回来啊。”
“不知道官爷们找的奸细有几个,长什么样,有没有画像,我们反正就两个人,您自己检查,我们一定配合。”
孔二哥在一旁听的一愣一愣的,他放弃了自己想开口帮柳涯忙的心思:这么信口开河瞎掰,他说不来。
领头儿官差开始也不信,但他问过对这一片熟悉的小官差,又展开画像仔细对比一番叶凤泠和孔二哥,方摸了摸下巴勉勉强强点头。他眼珠子一转,再度欺身靠拢叶凤泠:“虽然说你们不是奸细,但外乡人来伊州,怎么不知道去刺史府备案呢?”
叶凤泠闻音辨意,赶紧把钱袋子拿出来,双手奉上:“罪过,罪过!这是我们的罚银,先给官爷拿着,省着官爷再跑一趟了。我身上真是只有这么多,我的大哥大嫂日子……”
领头儿官差扫一眼叶凤泠身后近乎麻木的大脸、以及不远处吓得瘫在地上说不出话的夫妇,嘿嘿一笑,招呼官差们走了。
关上门,叶凤泠黄脸透白带青,看起来薄得像一张纸,她抬头注视孔二哥,斩钉截铁道:“咱们立刻走!”
背着孔二哥给清贫夫妇留下一张银票,叶凤泠换上一身男主人衣服,又让男主人想办法找来一身孔二哥能穿进去的衣服换好。两个人不等天黑,脚底抹油往城外狂奔。
路上,孔二哥问叶凤泠怎么知道官差会相信她扯慌,叶凤泠轻轻一笑,宛如一朵青白浮云。
当然会相信,一是她昨夜偷听到男主人对女主人讲,如果他那个送人的妹妹还在,也像叶凤泠这么大了。叶凤泠当时还笑,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像妹妹,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一句话能救了她和孔二哥。
再者,搜查奸细不出意外就是搜孔二哥一个人,他们两个人,数量上先不对。孔二哥早晨又被她突发奇想散了发髻,改编成发辫盘起,扎上一块布,形如西北汉子,形象上也有了出入。就算那双大牛眼不能掩盖,有了银子扫路,不愁这些官差不糊弄放水。
毕竟,抓到奸细他们没有好处,搞不好叫叶将军知道他们收银子,反而麻烦多,还不如混混弄点儿银子呢。
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些官差小鬼最想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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