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苏牧野拐去偏殿一角,掀开床帐看到帐中安睡的少女。夏夜下睡莲一般,已经长到肩下的乌发凌散落在枕间,埋于锦被一半的脸颊因睡熟而绯红,整个人呈现一种凌乱的、无知无觉诱人采撷的美。
苏牧野朝不远处立着的小宫婢赞赏地点了下头。
小宫婢羞红了脸,疾步走出偏殿。
苏牧野把锦被拉下些,见叶凤泠不满地噘嘴,微微笑了笑,只好又给她挪回到原处。他极想就躺在此处休息,但正殿里坐着的一座座大神,哪位都不好惹,他自嘲摇头,真是不行了,他现在只要见她就想抱着她睡觉,可哪里有给他休息的时刻。
他欲起身离开。
不想手被人拉住。
锦被内的人撑坐起来,自床帐缝隙透过的明明暗暗、丝丝缕缕波动光线,照着叶凤泠模糊的面容,“三殿下怎么样了?”
苏牧野看了她半天,深深望她,慢慢的,露出一个极淡的笑,笑纹很快消失:“没事,很顺利。只是……他以后怕是不好骑马了,我要尽快多摆几盘棋,不然他会很无聊。”
在没有知觉的时候,泪水已经断了线落下,滴滴落在他的手上……叶凤泠另一手捂住泪汩汩冒出的眼睛,勉强而笑:“……那就好……”
苏牧野吸口气,用微凉的手指,拿下她的手,抹去她的泪珠,看她梨花照水,看她泪痕红浥,他低声:“阿泠,我要忙一段时间,成亲前可能都找不到时间去看你了,你别难过。”
他实在不想在此刻就三皇子的事多谈,他都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便挑了另一个话题。
本来成亲前一段时间,男女就要避嫌了,这也是为何长乐长公主一听苏牧野问叶凤泠就瞪他的原因。长乐长公主听说苏牧野和叶凤泠在昆州私宅里的所作所为,已是怒火暗烧,听到苏牧野在众人面前都不懂避讳,更觉难堪,他难道不知道他们让叶凤泠去休息,就是为了避开他吗,还问!还找!
苏牧野不是不知道,恰恰因为他很清楚,若是今夜他不见叶凤泠,大概真的只能等到成亲那日才能见到了。拼着被长乐长公主回家骂破头的危险,他也要告诉叶凤泠一声,让她安心。
他们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八黄昏。她再等他二十三天……确切讲是二十二天,此刻已是初六,便……能日日见到他了。
一生一世的厮守面前,区区二十二天也就是弹指一挥。
……
这一夜,不光宫内几大殿的人未眠,在后庭东北一角的东宫深处,同样有人一夜未眠。
叶凤媛坐在榻上,问她用银子培植出的心腹阿翠:“确定么?”
被唤作阿翠的小宫婢笑脸天真回答:“确定的啊,三殿下真的被截肢啦,这样一来,估计三殿下是不可能被封为太子啦,咱们东阳王的机会就大了。就算东阳王不能让今上满意,只要侧妃您肚子里的小皇子好好长大,那皇位可就跑不了啦。”
阿翠又说了许多捧哄叶凤媛肚子的话,叫叶凤媛烦上加烦,脸色越来越难看。往常能叫她心情好起来的话,此刻听在她耳里,只觉像是嗡嗡嗡的苍蝇音,令人作呕。
听到三皇子路遇截杀那一刻,叶凤媛不知道心里滚过的情绪是什么,有镇静、有不敢相信、有恐惧、有疑惑、有担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让她担心了,因为她一直忙着杯弓蛇影为自己担惊受怕。
可是三皇子,冯怀嘉,到底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尤其在听说他很可能挺不过来,后来又变成他要想活着就必须截肢的消息后,叶凤媛的心那么不可抑制地疼了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旧时光。时光里,他自远处无限欢欣策马而来,脸上的笑容像太阳一样,还有他跑着去帮她摘花……太多了,那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片段,纷纷簇簇涌了出来,几乎将她冲倒、淹没。
赶走阿翠,叶凤泠抱着肚子侧躺在榻上,肚子太大了,她已经很难仰躺,就是侧卧,也要一会儿一翻身,不然下面的腿就会被压的麻嘶嘶的。
没人为她按摩、她也怕身边的人对她心存歹意,所以叶凤媛很久没睡过囫囵觉了,她累的不行,但还在咬牙坚持着。在这一夜,在冯怀嘉再也不可能站起来的一夜,她终究破防,抱着让她几乎快喘不上气的肚子呜呜哭了起来。
叶凤媛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什么,就像无数细针一样的雨砸向她,满心凄艾麻木、满身疲惫……
因为哭的过于投入,叶凤媛连阿翠的行礼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直到一个冰凉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止了哭,抽噎着转过身。
这一转身,叫她向外冒的残泪直接缩了回去。
嘴角挂着嘲讽笑容的东阳王、先太子,俯眼盯向她,仔仔细细盯向她,手从她额头滑下,落到她眼角,挑起一滴泪,砰地一下弹开。
泪珠散于空,将陷于慌张的人惊醒。
叶凤媛:“殿下……您听我说……我……”
东阳王再度弯腰伸手捂住叶凤媛的嘴,皮笑肉不笑:“不用解释,今夜很多人都哭了,有些人没哭其实比哭更难受。为三弟哭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好在,我能确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
见叶凤媛被吓得打哭嗝,东阳王撇撇嘴,柔声安抚:“好了,快别哭了,三弟没事,只是以后站不起来而已。他还是我的好三弟,还是我皇儿的好叔叔。我还要去看看嫣儿,你睡吧。”
说完,他还摸了下叶凤媛的头发,以示安慰。只是在他转身时,随手拽下一片脚架上摆放的鸢尾花瓣,力量太大,鸢尾花盆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瓷盆碎作一地,绚烂花朵瞬间被泥土玷污。东阳王不以为意,大步迈开,同时把擦过手的鸢尾花瓣扔到了脚下,踩了过去。
……
朝阳光泽洒满大地,茑与女萝落地,啪嗒一声,将床帐里的梦中人惊醒。
叶凤泠睁眼,宫婢早已等候在帐外。她揉揉发胀的眼睛,叹口气,起身穿衣,踏着潮湿雾凝、漂浮清气,于蒙蒙微光中,出宫回到阔别数月的叶伯爵府。
叶伯爵府一如既往,若说最有变化的,当属叶老夫人。她见到叶凤泠时,态度不咸不淡,既不亲热也不冷淡,保持着一位祖母恰到好处的关怀和威严,她问叶凤泠在宫里有没有遇到过叶凤媛。
叶凤泠才刚升起的一丝轻松心情,噗地灭了,她微微笑,摇头。
叶老夫人状似不以为意地道:“阿媛虽然嫁进皇家做了侧妃,到底怀有皇裔,三丫头你虽然只是嫁进苏国公府,但也算和皇家成了亲戚,若是你们姐妹能相互帮衬,不愁未来。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叶凤泠嘲意满满,到底忍住了打断叶老夫人的冲动,她实在不想在成亲前传出不尊祖母的话,苏牧野已经那么忙了,她不能帮他什么,不找麻烦就是她的体贴。
话是如此,却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叶凤泠软软捂住头,于那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找到自己的声音:“……祖母,我头有些晕。可能是长日礼佛的原因……您看……”
叶老夫人话被噎半截,眼神沉了沉,随即呵呵笑了笑,示意叶凤泠可以走了。
她注视叶凤泠如烟霭鹤飞旋出,目光凝注。
赐婚的旨意一来,她就明白了宫里的意思。叶凤泠被接进宫,甚至连及笄都不放出来,摆明一副防着叶伯爵府的样子,真好似他们不是叶凤泠的亲人,而那两世旁人反而成了救苦救难的圣人。最可恨的是叶凤泠,自始至终就没和她一心过,枉她还想过要给叶凤泠办个体面的及笄礼。
叶老夫人一时又想起东宫里的叶凤媛,心头便是一痛,她只希望,叶凤媛能一举得男。只要叶凤媛生下健康皇孙,不愁魏皇后和东阳王不对叶凤媛另眼相看。哪怕皇孙不能成为皇太孙,只要东阳王喜欢,叶凤媛就还有未来。东阳王妃陈氏已经是个活死人,叶凤媛距离王妃一步之遥。
对于叶老夫人心里的盘算,叶凤泠不在意。她在回宜秀居的路上从小丫鬟嘴里了解到,叶府里王夫人依然避居大房,哪怕叶老太爷叫了叶夫人回来请王夫人出来接回中馈都不行。叶夫人见说不动,后来也生了气,不再理睬叶府的事。
二夫人秦氏带着叶凤锦以苦夏为由,搬到郊外庄子度夏,躲开一府的鸡飞狗跳。三夫人柳氏苦哈哈支撑中馈,时不时要找叶老夫人帮她补漏洞,婆媳两人摩擦不断。叶老夫人嫌弃柳氏贪小便宜又不够油滑,不光摆不平府内府外管事,还处理不好人情往来,丢三落四,上个月连叶老夫人娘家的节礼都给忘了,后来补上的礼品质量太次,叫叶老夫人在娘家人面前丢了很大的面子。
而柳氏,埋怨叶老夫人光吩咐不出力,不想花钱还要档次,对中馈的账本看的太紧,叫她揩油越来越难。没有油水,她为何要办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以后叶府的大头财产又落不到她三房头上,为别人做嫁衣的事她柳氏是不想干的。
就这样,谁都不满意,连府里下人们也怨声载道。小丫鬟念叨一路,说最近厨房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他们都觉得嘴里淡出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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