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被青竹拉上了车, 带回了金公馆。到了公馆后,那老门房见到了燕西从车上下来,忍不住惊呼道:“这不是那个骗子吗?”
青竹对那老门房道:“什么骗子?这可是咱们家八爷。”
那老门房颤声道:“这位爷之前来到咱们家里问四爷四奶奶的下落。我还以为是骗子——之前不就是有许多人说自己是八爷, 趁着家里主子们不在过来骗人吗?”
青竹听了他这话,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金燕西:“八爷, 这也不是邢叔的错。之前因为您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加上沪上这座宅子里边儿见过您的主子管事都不在家, 就有骗子上门来了。咱们家里想着,您出门后有太太给拿的盘缠能过活许久……”
大家都想着, 你绝不会上门求助的。因此一概把借着您的名儿上门的全都当做骗子了。这也不是下人的错不是?
金燕西听出了青竹的言外之意。也知道这事儿谁都怪不得,只能怪他做错事不争气。要是他没有犯错误,他就根本不会来沪上;要是他没有被孙长云和白莲花姐妹骗了钱,他也不会落魄到上门求助的地步。
终归是他没用。
要是以前, 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迁怒这位姓邢的老门房。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困苦之后,经历了在贫民区讨生活,在寒风瑟瑟中抄书的困苦之后,他高高在上的心渐渐降了下来。也终于能够理解一些底层人民的苦厄了。
“不是这位老叔的错。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我惹出来的。”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感觉自己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在这些帮佣面前把错误归咎于自己了。至于认错的话, 他在这些金家雇佣的人面前, 说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但是有了这样的一番经历,终于让他的一颗心渐渐降了下来。落到了实地里。他渐渐地, 也开始学会反思, 而不是一概地把过错安在别人身上。
这已经很好很好了, 对于一个把傲慢和不负责任写在骨子里面的大少爷来说。他已经渐渐地学会长大。
青竹笑着道:“八爷果然体贴咱们这些下人。哈哈,老叔,你放心吧, 咱们八爷压根儿没把你那点儿事情放在心上!喝你的茉莉花去吧。”
老门房笑呵呵地给金燕西行了礼:“之前是小老儿眼拙,在这里给八爷赔个不是。多谢八爷高抬贵手啦!”
金燕西有些不自在。说到底,老门房那日也是尽忠职守,没什么错儿的。他想了想,上去把老人家扶了起来:“您多礼啦。我说了,您那日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尽忠职守。”
金燕西和青竹进了屋子,老门房坐在了他的椅子上面,抽了一口烟斗。吐出了一个烟圈。他想,刚刚他的演技果然不错。没有任何破绽,不愧是他邢三胡子。就算是六十三了也是宝刀不老。
说起来,这回金四该满意了吧?金四这弟弟之前的样子他邢三也不是没见过,没什么气魄。如今出去经历了一遭磋磨,反倒是有了骨气,眼睛中也有精气神了。啧啧,果然,在花园温室里面娇养,哪里能够养的出来能吃肉的小狼呢?
想要当狼王,那就得出去闯。闯得遍体鳞伤再结痂了,也就不怕外面的风霜雪雨了。
不过金四也不算狠心到底,金四他们家的这小少爷能在沪上这么长时间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在赌场里面来回走也没碰到过赌场里面的老千,平日里也没混混打手找事儿,不还是金四去找了人打了招呼,又派人暗中盯着他们家小少爷的缘故。
邢三又抽了一口烟——嘿嘿,这湘西的烟叶果然比老家的好,有这个做报酬,也不愧他配合金四倾情出演。
别的那些帮佣胆子小的和兔子一样,听了要给家里先生的弟弟做局,一个都不敢干。生怕日后遭了报复。不过他邢三也理解,毕竟他们都是靠金家吃饭的吗!
虽然说自己现在也靠金家吃饭,但是自己无儿无女了无牵挂的,怕他娘的呀!也不看看他邢三来他金四这里养老之前是干嘛的。想当初,自己也是唿哨一方的绿林好汉呢!
金燕西和青竹来到了客厅,只见金鹴华坐在客厅里。除此之外,客厅里面半个人也没有。青竹带着金燕西往里走,金鹴华没有抬眼,只是在那里拿着桃花冻的小茶壶斟茶。直到脚步声停了,金鹴华才放下手中的小茶壶。抬眼看向了青竹和金燕西,嗓音仍旧是熟悉的清朗。
金燕西只听他清清淡淡地道:“回来了。”
没有疑问,只是一个陈述句。声音淡淡的,却让金燕西听得想要哭。
在外面这些日子,他算是吃尽了自己一生所没有吃过的苦了。
金燕西坐在沙发上,他踌躇道:“四哥……我,我错了。我不该惹爹娘生气,不该拿清秋的首饰去养戏子,也不该轻信他人……当然,四哥你不知道孙长云那个骗子的事……”
“我知道。”
金鹴华的话如同霹雳一般在金燕西耳边响起,四哥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出国做生意去了吗?
金鹴华拿起茶盏,递给金燕西一盏。自己又端起了一盏,轻啜了一口,复而放下。
他直视金燕西的眼睛道:“我若与你说,孙长云和白莲花姐妹都是我安排的。你会不会恨我?”
金燕西脑袋一下子变成了空白,此时他的脑袋里心里五脏肺腑里面全都是乱糟糟的。别说恨了,他此时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了。
金鹴华继续道:“破而后立,这哪里是容易事。可能你觉得我心狠,但是我宁愿你恨我,也要让你认清这个世界。”
“你太容易轻信他人了。在北平,你和你的那一班狐朋狗友出去玩,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哄着买单。随便是那个清客帮闲,就能把几百的首饰吹嘘成一千,从你那里哄来两三百的油水。”
“你也太耳软,听了外面的女人家几句好话就找不到东西南北。和那些戏子红倌儿混在一起,还自以为遇到了风尘中知己,认定了人家把一颗心挂在你身上。辜负家中良妻。”
“除此之外,你一直都不大负责任,有着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没有男子汉的担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父亲他一心经纶,忽略了你的成长;母亲又溺爱老来子,一味地娇养。我也诚然是有错的,我当初在外祖父家读书——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从心里而言,我待同胎的三哥和你,的确是有所不同。”
“现在你长大了,若是我一下子就要求你琴棋书画,赚钱养家样样都成,实在是过分。这也是你怕爹的原因,他有些太严苛了。但是你拿怀着孕的老婆的首饰出去养戏子,这就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品行的问题了。”
“我雇来了孙长云和白莲花姐妹,只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要怪我过分。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老老实实地来我这里,你想要在李顺送你来的路上出逃的计划,爹他是知道的。”
金燕西听他说了这么久,才从之前那乱成一团的情绪中清醒下来。他张了张嘴:“爹怎么知道的?”
“你喝醉了什么都说。你的那些丫鬟小厮们拿的是谁的钱?”
是金铨的。
所以他们会给金铨打小报告,因为他们是靠着金铨这个总理过活。
“我的这些布置,都是针对着你的弱点来的。燕西,你要清楚。你若是自己逃走的话,为了不被我们发现,定然不会表露出你是金铨的儿子的身份。你只知道孙长云是一个恶毒的骗子。可是你知道沪上的那些地下赌场里面到底都是什么人吗?”
“像你这样出手大方,又隐瞒身份让人觉得背后没有任何靠山的人,在那些人眼睛里面,就是一只白嫩嫩的小绵羊。这些日子你在市井里面打滚儿,应该也听说过那些人的手段吧?”
金燕西猛然间便想到了这些天他听到的那些事情。赌场里面有那等因为输了钱被人砍了手挖了眼的,有被逼着卖儿卖女卖老婆的。还有那等一进去便被当成肥羊盯着被老千给盯上输的倾家荡产的。还有被人看上相貌买到窑子里面去卖笑的……
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遇到了那些人到底会遭遇什么。也不敢想象,要是真的掉落到了那些见不得光的虎口里面,家里人找不到他,他是不是真的就会陷入泥沼中,再也出不来了。
“四哥……”
他一开始听到四哥安排了骗子过来骗他,他过了这些苦日子,心里头不是没有不满和怨愤的。
可是随着四哥的解释,他的怨愤和不满渐渐地消散了。他现在能够听得进去别人讲的道理了。可若是以前,四哥和他讲他那些狐朋狗友的不对,讲那些红颜知己的无情。他是会跳起来大吵一架,或者是干脆把那些话当做耳边风的。
所以这些苦难都是他应该遭受的惩罚,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清秋,为了那个出生后连爹都没见过的儿子,他就活该遭受这些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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