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到林府时,城内外都还在乱着。
战火刚歇,生离死别横亘在眼前。
地上随处可见的都是还没来得及搬走的尸体,以及俯在尸身上失声痛哭的亲人。
入夜后不知何时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没能把地上的血泥冲刷干净,又湿又沉地压在人们颤抖的肩头上,止不住的哭声也顺着潮湿的夜风无声飘远,沉甸甸地坠在心口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薛城面色复杂地顿住脚步,把肩上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好几个洞的披风解下来搭在路边一个正在捶地痛哭的老妇人肩头,艰难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在天雨的带领下迈步入了林府的大门。
与外头乱成了一团的街道相比,林府内外堪称是上下有序。
一眼望去虽是看不到多少人,甚至绝大多数人的身上或多或少还挂着没来得及擦去的干涸血迹,可规矩严明,来往皆是无声。
薛城暗暗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走进了会客的花厅。
花厅内,苏沅换了身青色的衣裳,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甚至连薛城进屋的声响都没发现。
天雨在薛城的身后站定,低声说:“主子。”
“薛将军来了。”
苏沅闻声如梦初醒,散乱的目光缓缓回聚,站起来对薛城做了个请的姿势,很客气地说:“薛叔叔请坐。”
她双眼赤红,眼下也带着抹不去的疲惫,脸白得惊人。
可腰板被挺得笔直,像是借此强撑着什么不肯倒下去。
薛城见状有些不忍,轻声一叹,随意选了个椅子落坐,轻声说:“我在边塞待了数十年,见过很多生死,人死是很容易的,一口气没上来就是没了,可只要是想活着的,就不会那么容易出事儿。”
见苏沅不言,他极力露出个轻松的神情,笑道:“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是能等到你回来,那就一定会没事儿的。”
林明晰伤及肺腑,高热不退,到底能不能醒,谁也说不清楚。
可薛城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苏沅听了恍惚一瞬,勉强露出个笑,哑声说:“借您吉言。”
薛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接茬,正搜肠刮肚地想怎么安慰安慰苏沅时,苏沅深吸一口气把多余的情绪全都压了下去,说:“大半夜的把您请过来,是有些事儿想跟您商量。”
“您率大军奔袭而来,跋涉不易,到了怀北没等歇上半刻就上了战场,折腾了这么久大家伙儿都辛苦了。”
“早些时我为个人私事没顾得上问,刚刚才得知您让大军在城外驻扎了下来,不知有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薛城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从颓然中振作起来,愣了下摆手说:“我们都是糙人,用不着额外照顾,粮草什么的都是有的,不必多管。”
话虽如此,可也不能真的不管。
苏沅想了想,说:“随军带来的都是干粮,赶路时顶得住饿,可真的安顿下来,却不满嘴,现在夜里凉意重,就这么在城外吹冷风也不是个事儿。”
“要不这样,城内虽是安置不下那么多人,可我着人把城内能空出来的地方都收拾出来,您把受伤的,或是身体不好的都安排入城暂时住下,另外我让人准备了些米粮和肉,还有可能用得上的药材和帐子,一会儿就都送到城外去,不管怎么说,吃食和药材总是要备足的。”
她的安排很是周到,提到的东西也确实是缺的。
薛城想了想,倒是也没跟她客气。
“也好。”
“不过我刚刚一路走来,看到城内的现状也不是很好,你把这些东西都分到了军中,那城内的这些百姓?”
“这个薛叔叔放心。”
苏沅笑笑说:“城内备下的东西是足的,哪怕是分一部分到军中,也不影响什么。”
薛城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苏沅转而又说:“还有就是城内现在也没什么用得上的人,整顿和防外的事儿,只怕是要托付给您了。”
薛城好笑道:“大侄女儿你何必如此客气?”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本分。”
就算是苏沅不说,薛城也会去做。
跟聪明人说话很省力气,三言两语间苏沅和薛城就目前的现状达成了共识。
大军在城外驻守,以防巴林部的大军去而复返,这时候怀北变故的消息大约已经送到了盛京,朝廷肯定会就此有指令,一切先暂时按兵不动,等朝廷的消息到了再另作打算。
薛城说完站了起来,看着苏沅苍白如纸的脸,无奈道:“你跟着大军奔波了一路,自己身上也带着伤,别太撑着了,早些收拾了赶紧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做别的。”
“不然等你爹回来见你这样,还得以为我这个当叔叔的没照顾好你。”
苏沅低头笑笑没接话,站起来亲自把薛城送到了门口,说:“有劳叔叔了。”
薛城一看就知道自己说的话都白瞎了,摇头叹叹快步走远。
苏沅撑着门框闭了闭眼,沙哑道:“天雨。”
“在。”
“天旭他们还好吗?”
天雨眼眶骤红,低声说:“天旭还好,伤势不算重,三娘伤势最重,许大夫说不知能不能活,天林失了一条胳膊,其余的都还好,只是……”
“天机所在怀北的据点,如今算上伤残之数,只剩下十九人了。”
天机所的据点在怀北盘踞多年,苏沅到怀北后,更是她的左膀右臂。
其实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甚至都没见过。
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了……
那么多人,没了。
苏沅仰头望着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逼着自己把到了眼角的泪压回去,抖着嗓子说:“天机所重建的事儿搁后再论,帮我转告许大夫,务必全力救治三娘和天林,其余受伤的也要好生安置,不可出错。”
“是。”
她用力摁住心口没让自己的脊背软下半分,闭上眼说:“你带着人出去放个消息,就说让城内每家每户在明日天亮之前,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上报到县衙。”
“不管是受伤的,还是……”
“还是没了的,全都按人数上报到衙门,从我个人的账上拨银子去处理,伤者的药费全都由我出,死者的丧葬一人按十两银子算,大小老少都算。”
“你告诉还活着的人,因此战亡了丈夫的妇人,死了儿子的母亲,没了爹爹的孩子,人活着就还有希望,往后无父母抚养的孩子全都送到书院去我出银子养,没了丈夫顶门立户的妇人我也会设法给她们寻到合适的生路,不管是老弱还是病残,人只要还活着,路就不会走绝,只要……”
“只要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