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法师做了小报恩寺的主持方丈之后,没有进行大规模的人事变动,一切遵照智贤禅师在世时的模样,寺中的和尚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悲痛期,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一切稳定之后,这一日,慧明法师派小和尚将慧聪请到自己的禅房之中。
慧聪进屋之后,慧明起身迎接,将师兄请到上座。慧聪微微一笑,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坐在了上首。
“师兄,今日将您请到此处,是有一件事情想与您商量。”慧明客客气气地说道。
“说吧,何事?”慧聪一脸的平和,好似早就预料到慧明会找自己。
“师兄,做师弟的,想在小报恩寺的后院,再建一座浮屠塔,专门用来供奉师父的佛骨舍利——这是近几年来小报恩寺最为重要的事件,关系重大,做师弟的,想从寺中的一众师兄弟之中,选出一位精明强干之人,专门负责此事,守住了师父的佛骨舍利,也就守住了小报恩寺的未来。”
“师弟的意思,这个事情,由师兄来做?”慧聪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是啊。”慧明满面陪笑地说道:“若是师兄愿意负责这件事情,那是再好不过了,实不相瞒,这件事若是交给旁人,做师弟的,无论如何,是不放心的。”
“师弟,这件事情,师兄恐怕帮不上忙了。”慧聪一声叹息,缓缓说道。
“为何?”慧明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慧聪笑道:“师兄半路出家,在小报恩寺做了十年和尚,师父和三位师弟待我不薄,做师兄的,将这些恩情都铭记在心。前一段时间,落枫观重新崛起,步香辰抢走了小报恩寺大半的香火,我心里清楚,大家的内心都有不甘。于是乎,做师兄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半夜潜入落枫观,解除了瘟不正的封印,寻思着这场祸事能将落枫观击垮,待打倒了步香辰,再由小报恩寺出面,收拾残局。也算为了寺院立下大功一件。没成想,落枫观竟然将这件事扛了下来,到头来,还搭上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这几日,师兄在寺院中行走,僧众看我的眼神与以往大不相同,做师兄的明白,他们嘴上不说,心中对我是十分怨恨的,怨恨我间接害死了师父。成王败寇,我也无话可说。这几日,我寻思着,想要离开小报恩寺,去别的地方,别的寺院,某个前程。不知道,师弟意下如何?”
慧明寻思了一阵,缓缓说道:“师兄,你想去哪里?”
“不好说。”慧聪笑道:“云游四方,随遇而安吧。”
“前些年,师弟曾经在三百里外的青云寺做过一段时间的行脚僧,那里的方丈与我谈论佛法,十分投机,我写一封书信,师兄带在身上,去投奔青云寺,凭师兄的本事,谋一份前程,是没有问题的。”
慧聪笑道:“多谢师弟。”
第二日清晨,慧明将一封书信和五十两银子赠予慧聪,开口说道:“师兄此去,愿你前程似锦。”
慧聪笑了笑,没有说话,接过书信和银两,一并揣入怀中,起身告辞,寺中的僧众冷眼旁观,无人送行。
慧聪苦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落寞地离开了小报恩寺。眼看着就要离开望舒县的地界,慧聪心念一动,步行来到城南的一言村,自己的徒弟秦山,就住在此处。
慧聪来到一处农户门前,敲打门环,片刻之后,院门打开,开门的正是自己的徒弟秦山。
秦山瞧见慧聪,微微一愣,喜笑颜开说道:“师父,哪阵香风,把您老人家吹到我的家中。”说着,将慧聪让进了屋中。
慧聪坐定之后,讲述了自己要去青云寺谋个前程的事情。他说:“在这望舒县,为师除了你,别无牵挂。临行之前,过来瞧你一眼,也就安心离开了。”
秦山感慨道:“师父这一生,怀才不遇,甚是可惜。”
慧聪一声长叹,认可了徒弟的话。
秦山吩咐妻子杀鸡宰鹅,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农家宴席,说是要给师父送行。
慧聪嘴上说:不用安排了,为师马上就走。心中却是十分地欣慰。觉得这个世上,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对自己最好。
他忽然间有些懊悔,过去的十年,自己在小报恩寺混得风生水起,却没有对秦山有丝毫的关照,此时此刻,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酒足饭饱之后,慧聪坐在太师椅上,打了一个饱嗝,用牙签剔剔牙,伸手入怀,摸出五两银子,摆在桌上,对秦山说道:“徒儿,这么多年,师父出家为僧,也没攒下什么银两,这五两银子,乃是做师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多谢师父。”秦山收下了银子。
“时辰不早了,为师也要动身赶路了。”慧聪说罢,收拾行囊,就要起身。
“师父,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徒儿再给您老人家沏壶茶吧。聊表孝心。”秦山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慧聪忽然间,十分感慨,忍不住说道:“人啊,只有在最落魄的时候,才能看清身边的人心善恶。”于是,他又放下包裹,重新坐了下来。
秦山出了屋子,片刻之后,从外面捧来一块碗大的冰块,冰块的里面冻着一小块普洱,秦山将冰块捣碎,放入铁壶之中,架在火炉之上,小火慢烤。
“这是哪里学来的茶道?”慧聪好奇地问道。
秦山笑道:“这个冰茶乃是徒儿自己发明的,普洱茶放在冰块之中,冰冻一段时间,煮出的茶,苦中带甜,味道十分地独特。”
“是吗?为师还真的没见过这种喝法。今日一定要品品滋味。”慧聪饶有兴趣地说道。
普洱茶水煮好之后,整间屋子弥漫着浓郁的茶香,秦山倒了一碗茶,双手捧着,送到慧聪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师父,请品茶。”
慧聪接过茶碗,喝了一口,品一品滋味,赞不绝口道:“不错,味道确实奇特。”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秦山的眼圈再一次红了。
慧聪甚是感动,双手捧着茶碗,一饮而尽。忽然间,他的胸口一震,眼前一花,四肢无力,“扑通”一声,身子从椅子上滑落,瘫软在地。
“徒儿啊,为师喝了你煮得茶,为何四肢乏力,身体不听使唤呢?”慧聪惊呼道。
秦山双手抱着肩膀,不住地冷笑,最后,露出一脸的狰狞,开口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还记得十年前的那碗汤吗?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的话也不可轻信。您老人家的话,徒儿一直谨记在心。”
“这茶中有毒。”慧聪惊呼,他一脸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我下毒?”
“师父,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吧。”秦山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您老人家设计害死了蟾蜍大王,他的老婆白巧子在妖界当众立下两条誓言,第一,终身不会改嫁,为亡夫守节,第二,悬赏一千两银子,要害死他丈夫凶手的项上人头。师父,常言道:忠臣烈妇人人敬,奸党恶人留骂名。像白巧子那样的贞洁烈女,这个世道已经不多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替亡夫报仇,徒儿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一点也不过分。再者说来,一千两银子,真的不少了。徒儿有了这一千两银子,可以在村子里盖起一座深宅大院,买一百亩土地,还能讨一房年轻貌美的小老婆,师父,徒儿一辈子没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您老人家,就成全了我吧。”
“你……”慧聪嘴角不断地往外淌血,用手指着秦山的鼻子,绝望地说道:“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多谢师父夸奖。”秦山从院中的柴草堆中搬出了一把铡刀,将慧聪的头颅塞进铡刀之中,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岁月依旧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大半年过后,落枫观的扩建工程正式竣工。
步香辰推算一番,定于六月初一的辰时正式重开观门,这几日,准备工作紧张而忙碌,老道亲自篆书“念世堂”三个大字,花重金请来两名能工巧匠,将篆字雕刻成匾,悬挂在道观之中的一处藏书阁门前。
老道背着手,在书院的门前走来走去,感慨万千,自言自语道:“师弟,师兄帮你把书院建好了,可是,师兄乃是胸无点墨之人,偌大的书院,该找谁打理呢?”
正胡乱寻思中,曲非烟兴冲冲地跑了来,笑吟吟地说道:“道长,道观门外来了两位贵客。”
“什么人?”步香辰随口问道。
曲非烟抿着嘴笑,忍俊不禁,开口说道:“不能说,您还是自己出去瞧一瞧吧。”
步香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迈步走到了落枫观的大门口,登时愣住了,只见石阶之下,蹲着一大一小两只狗儿,大狗是条成年母狗,通体金黄,十分地漂亮,小狗是条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黑狗,身体强健,顽皮可爱,围着母亲的身边跳来跳去。
大黄狗对小黑狗的表现十分不满,开口呵斥道:“小二郎,在家时,为娘的是如何叮嘱的你。”
小二郎止住身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娘亲叮嘱孩儿,见到落枫观的步道长,一定要稳重,要给道长留下好印象,不能给过世的爹爹丢脸。”
大黄狗板起面孔,冷言道:“你方才的表现,算得上稳重吗?”
小二郎羞愧地低下头,一脸羞愧地说道:“孩儿错了。”
步香辰大喜,飞奔上去,一躬到地,开口说道:“贵客盈门,老道迎接来迟,失礼,失礼。”
“道长您好。”大黄狗躬身施礼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妍妹,乃是二郎的发妻,这是二郎的遗腹子,名叫小二郎,二郎生前曾有吩咐,我们这个家族与步道长有约,世世代代为道长效力,二郎虽已故去,但是他的儿子我已替他抚养长大,看家护院的活计,他马上就能胜任。若是道长不嫌弃的话,我想将小二郎送来落枫观讨一份差事。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贫道与二郎家族的契约生生世世,永远不改,二郎尽忠而亡,对我有恩,他的后代,我家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步香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
大黄狗扭头对小黑狗说道:“小二郎,还不快点给道长磕头,请安。”
“遵命,母亲。”小二郎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给老道低头行礼,嘴里说道:“小二郎叩见道长,小二郎年幼无知,从今往后,跟着道长,若是有何不周之处,道长打也打的,骂也骂的,只要道长不嫌弃小二郎就好,小二郎一定尽忠职守,万万不能给家族蒙羞,不可给亡父丢脸。”
“好孩子,好孩子。”步香辰弯下腰,一把抱起小二郎,带着他们母子两个进了落枫观,走到二郎曾经居住过的小木屋前,老道放下了小二郎。
“落枫观翻新,贫道没让工匠动这个木屋,贫道总有一种感觉,有一日,二郎会忽然回到落枫观的,他是个怀旧的狗儿,翻新了木屋,他住不习惯的。”步香辰一脸真诚地说道。
“多谢道长,从今往后,我们娘俩就在此处安家了。”妍妹一脸平和地说道。
第二日,卯时,陈休想攀着梯子,爬上道观的墙头,偷眼向观外观瞧,只见外面排队等着上香的人群黑压压地望不到头,队伍前面的几个人互相推搡,为了烧头香,你争我夺,各不相让。
陈休想咂舌道:“这些香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落枫观的门槛,只怕会被这些人踏平。”
辰时,观门大开,香客蜂拥而至,步香辰虽有准备,但是,面对这么多的香客还是有些应接不暇。还好祝科提前从胭脂林调来了五十名精明能干的狐男狐女,分布在道观的各个地方,维持秩序,疏导香客。
县太爷林正清派自己的儿子林奕明前来祝贺,林少爷将贺礼献上,开口说道:“道长大才,回到望舒县不到一年时间,偌大的落枫观重现昔日的辉煌,可喜可贺。”
“多谢公子,里面上座。”步香辰将林奕明请进会客厅,茶水招待。
刚说了几句话,张青寅匆匆跑到了步香辰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师父,小报恩寺派人来了。”
步香辰微微一愣,与林奕明寒暄了几句,起身,出门,来到院中,只见两个小报恩寺的和尚抬着一块匾,立在院中。
步香辰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两位小师父辛苦,请里屋坐吧。”
一个小和尚说道:“道长,不必麻烦了,我们二人奉慧明方丈之命,来给您送一块匾额。”
“哦,有劳二位小师父。”步香辰笑道。
两个小和尚将匾额上的红布揭下,露出龙飞凤舞的一首短诗。
步香辰定睛观瞧,只见上面写的是——
你本无为清净,
我原四大皆空。
都以为初心不忘,
谁知他念念不空。
争来争去逃不脱江湖水阔,
患得患失难料到因果无穷。
落款是“四轮行者”。
老道看了半天,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开口问道:“请问小师父,这位四轮行者,是哪一位世外高人?”
小和尚开口说道:“这位先生乃是我们师祖的俗家好友,前几日,来小报恩寺探望师祖,听闻师祖圆寂的消息,震惊不已,问明白前因后果,感慨万千,提笔写下这首诗,飘然而去。我们慧明方丈看罢之后,感触良多,命人雕刻成匾,悬挂在自己的禅房之中。今日听闻,落枫观扩建完工,重开山门,命我们二人,给道长送来这块匾。”
步香辰拱拱手,开口说道:“两个小师父,劳烦两位,回去告诉慧明法师,诗中之意,贫道已经明白了,请法师放心,两家再无纷争。”
“小僧告辞。”两位小和尚转身离开。
白天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香客,天黑之后,胭脂林的祝英,骸骨陵的寇岭,巳龙山的柳采君,各自带着手下,登门祝贺。步香辰出门迎接,一一答谢。
忙碌到深夜子时,这才送走了所有的宾客。曲氏姐妹与祝柔合力,准备了一桌酒宴,众人围坐,其乐融融。步香辰坐着正座,上首坐着张苻苓,下首坐着才不遇。张青寅、陈休想、祝科、寇仙芝、白英子五个徒弟有说有笑,欢声笑语之声不绝于耳。
老道十分的开心,不免多喝了几杯,醉醺醺的,众人架着,将他送回了屋子。
步香辰躺在床塌之上,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见到了师爷景元子,师父陈清堂,师弟段成世,三代人同时向他挑起大拇指,之后,老道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师妹,小师妹笑颜如画,含情脉脉地望着步香辰,称赞道:师哥,你终于功成名就了,你太了不起了。
步香辰在睡梦之中,渐渐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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