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流动的晨曦,有些微微的凉意湿气,天空和周遭的色调明度都刚刚好,能够让人视物,却又朦胧缥缈。
饶是如此,玉郎还是认出了远处的女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抄手游廊,身躯定在了原地。
她是在练功?
这是哪门子功法?
游廊梁上攀爬着个身段优美姿势洒脱的黑衣姑娘,正是男装的陶夭夭。虽然脸部不甚清晰,但玉郎断定是她,这小院从不许别的婢女进来。
但见她足力、腰力、臂力齐用,有时似蜘蛛,有时如飞燕,有时若游蛇,翻转腾挪间,正卖力地挥着手里抹布,一路清洗擦拭着梁、檐、柱、栏。
她如灵蛇一般溜下地,玉郎看得更清,黑外袍,红里衣,腰间扎了个褐色皮质宽腰带,腰侧露出了红色绫裤,膝下齐齐没在包裹得紧紧的黑皮靴中,亭亭身姿像焕发勃勃生机的桃花心木。
她并不歇息,俯身在桶里清洗好抹布,两手各执一绒布“哗啦”一下五体投地扑了出去。
“呲”!玉郎的心一缩。
预见的狗啃泥灾祸现场没有发生,她竟在离地仅有一线时堪堪稳住身体。
玉郎不由得摸了摸胸口,心道,我担心什么,这家伙是个从小练武的人啊。
他正猜度这可能是练体能的方法,大约是那个不靠谱的莫邪所授,就见她一手支撑身体,另一手挥舞抹布擦拭着周遭地面,然后换手,如此往复,一路擦拭下去。
她中间还换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招式,诸如身体翻转、双腿劈叉、单膝跪地旋转……真是花样百出古灵精怪,但事实清晰明了——就是在做清洁。
玉郎脸上的惊诧已经被黑云覆盖——她把自己当成了下人!
待地面光洁如新,他看见此人才稍息抬肘蹭了蹭额头的汗水,理了理那身简洁利落的男装,以为她要提桶走人,然而——
她把两块布往空中一抛,一个曼妙旋转,单手接住了抹布,足下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般,全身震动了一下,接着胸腰臀一圈波浪起伏,落在玉郎眼里便像极了柔软的美女蛇,可那“蛇”又突然发力俯身、下蹲、转体、甩头、起身……..
端的是身段妖娆,舞姿魅惑,可不就是个千年的美女蛇精!
下一个画面,那美女蛇精顷刻变身勤劳善良的底层劳动妇女,一手提水桶,一手托抹布,迈着矫健步伐消失在玉郎视线。
玉郎杵在原地,大脑有点短路。好半天才挪动步子走出来,他差不多忘了自己接下来是要干嘛。
他不觉得她那些奇异的动作难看,相反他觉得很有意思,活泼泼,热辣辣地彰显着她的活力与魅力。
只是,她干嘛要做这样的粗活?!
起的如此之早,又是做脏活,又是做早餐的,她这是把自己当婢女?
还粗使婢女!
玉郎的心堵得厉害。
他旋即又想到莫邪教她武功,大约想不到她除了用来离家出走,便是这般花样百出的做清洁。
玉郎的心闷闷的,有些难受,走到桂花树下呆呆坐着,五指握拳用指关节揉着眉心。
他原是想对她好,许她个无忧无虑安闲岁月,却不知道她用这样的方式回馈了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吃白饭,我不欠你情。”
那么,她终究当他是个拯溺救危的好人,助她脱困的恩人。
简而言之,他不过是外人!
玉雕扛着刀踏进院子,瞥了一眼似在沉思的玉郎,并不说话,只屈指在钢刀上一弹,“噔”一声清越回响惊醒了那坐着沉思的人。
“唰”地破空声已近在耳旁,玉雕只觉眼前一白,一道刀光劈来,闪退已来不及了,只得仓促硬接了一招,虎口不禁剧痛,不觉后撤一步,抬眼便见玉郎脸上寒霜笼罩。
玉郎一击之下并不收刀,顺势而起唰唰刀势连绵不绝,铺天盖地的刀光把玉雕裹了进去。
玉雕警觉这人心情不好,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端来早餐的陶夭夭和玉笙见识了这场凶险异常的厮杀,忙不迭地放好碗碟,屏息观望,二人俱是一样的热血喷涌,双手紧握拳头,心头有如擂鼓。
陶夭夭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骇人的玉郎,白衣和刀影裹成一团刺眼的白光,人刀合一凶悍异常,感觉对手稍弱一点就会被他劈成碎片。
这刻她突然觉得玉郎穿白衣上战场也不是装逼了,更是脑洞大开:白衣和刀光辉映就是为了刺瞎对方狗眼,是战术的一部分。
玉雕余光瞥到陶夭夭他们,如蒙大赦,连忙喊“不打了!不打了!”跳出战圈。
玉郎收刀,神色依然冰冷,把刀抛给了玉雕,转身向石桌走去。
玉笙立马递上湿帕子,玉郎擦了脸和手,在石桌旁坐下。
陶夭夭趋步上前递上热茶,小脸全是殷殷的笑,忙不迭地奉上碗筷,盛上热粥,夹这拣那,盛了盘各色食材到他面前,躬身伸手道:“哥哥,请。”
桂花甜丝丝的香味袭来,来源是桌上那些餐食,桂花粥、桂花糯米酿藕、桂花糕,当然除了这几样还有什锦肉卷和一碟开胃菜——五彩跳水萝卜。
陶夭夭辣手摧花的结果都在这里了,她也是好辛苦的做完这些,这么多发明创造,这么勤俭持家温柔贤惠的好女子啊,她想着哥哥应该夸她一夸,毕竟她那歪瓜裂枣的毛笔字他都夸有“风”又有“范”。
然而等了半天,玉郎硬是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她一眼。
桌上的食物齐齐散发着惹人垂涎的气味,桂花的甜香和跳水萝卜的酸辣确实刺激味蕾,陶夭夭觉得自己的唾液分泌比平时快速多了。她想哥哥们肯定也这样,因为那两个男人埋首大快朵颐,连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
其实嘴巴忙不过来,真顾不上说话的是玉雕。
玉郎只是心情越发郁闷懒得开口,陶夭夭殷勤伺候他的模样又刺激到他心底某根神经。
陶夭夭对他的好,这刻落在玉郎眼里都变成了“感谢”和“报答”。
她把自己当成了下人。
那么,我是不是该付她工钱?
一想到自己昨晚心里那些暖意和微醺,那些幸福和安宁瞬间变了滋味。玉郎黯然:自作多情,可不是!
玉郎的脸又结了层寒霜,寒霜罩寒霜,恰如乱了季节的天气,让人惴惴不安。
现如今陶夭夭虽以疯自恃,但又不真脑壳有问题,立马察言观色感觉此地不宜久留,说了声厨房还有事就逃之夭夭。
她自己躲在厨房吃了早餐,琢磨玉郎那脸色是给谁看的,左思右想不觉得自己有触犯他的地方。
单方面结论:此事与我无关。
只是为免遭池鱼之殃,还是打算今日对他绕道而行。
玉笙端回碗碟后,她自告奋勇洗碗,还提议以后玉郎的衣服都归她清洗。
玉郎今早的脸色,让她错误地认为,自己应该更加兢兢业业,朴实而勤劳。没办法,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难免会自尊敏感些。
玉笙意外,不禁笑道:“你这样抢着做事,那我还能干什么?”
陶夭夭一边飞速洗碗,一边回:“你有更重要的任务——陪哥哥。”
她心里想的是以后避免和玉郎照面,能不见则不见,自己只干活打杂做粗活,像个小透明般安静地活着。
原因无他,只是怕玉郎又要检查她的练字进度。
进度?能有啥进度,别人不了解她,她还能不清楚自己,曾经她也卯足劲练过,结果还不就那样。
如今,对练字她早已不报什么幻想,躲一天是一天。
想到玉郎今天的脸色,生硬冷漠,再好看也让人心生寒意,寄人篱下的人,难免心里又多出几分猜忌。
玉笙却对她的话不赞同,撇撇嘴:“有玉雕陪公子,他俩能说一块去,我可插不上嘴。他俩更能打成一团,你也看见了。”
确实是看见了,人家才是话遇知音,棋逢对手。
陶夭夭眼眸也暗了,自己和玉笙没有什么不同,只能做些勤杂事务,和人家不是同等高度的人呢。
看玉笙似有落寞,陶夭夭估计玉郎的脸色也让他不自在了,兴许他也在琢磨:我哪里惹他了?
陶夭夭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一战线的可怜人,下人。于是堆起笑脸热情示好,想结个同盟。
她笑眯眯道:“玉笙,那我们玩吧,可以一起酿酒,一起跳舞,我可以教你的;咱们一起做早饭,不过得你烧火,我没有你烧的火大烟少;我们也可以一起做内院和房间清洁,哥哥的衣服你浆洗我熨烫,哥哥日常沐浴更衣还是你伺候,男孩子嘛,方便些,还有书房笔墨纸砚也归你管,那个地方我以后就不去了。”
玉笙闻言虽然惊讶却也高兴,由衷道:“玉夭,你真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现在特别特别好,一点不像个千金小姐。”
这话几个意思,是褒是贬?
陶夭夭懒得琢磨,自己皮糙肉厚,天生就是个底层劳动人民,才不过托身相府过了一年上等人的生活,根骨里吃苦耐劳本性还在,压根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何况人家还用了两个特别好,就当是赞许了。
两人边收拾厨房,边聊天,气氛融洽得很,年龄相当的两个人都心性单纯,又没有别的朋友,不自觉的亲近。
接下来两个人一同去洗衣房,玉笙洗衣,陶夭夭收叠和熨烫。
心血来潮的她一边劳作,一边教玉笙唱现代流行歌曲,把劳动和娱乐挂钩,弄得一室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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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郎板着一张脸在书房,随手拿了本书翻着,明显的心浮气躁看不下去。
丢了书,他又打算写字排解下心里的淤堵,就看见了砚台边的毛笔,显然没有清洗,一摸笔尖竟然湿墨在手,自然不是昨夜用过的。
转眼看四周没有用过的纸,目光就被纸篓吸引了,一篓的碎纸片。看来陶夭夭早上是先来这里用功了,只是结果看来令她恼火。
那一篓的碎纸令玉郎脸色稍霁,他好像又看见昨晚那些憨态可掬的幼童涂鸦了。
自己叫她好好练,她果然听进去了,而且天不亮就起床来了书房练字,真是又听话,又刻苦。
玉雕很有眼力见,立即动手洗好毛笔研好磨。玉郎写字的时候,他好奇去翻出纸篓的纸片拼拼凑凑着玩,最后忍不住笑了:“公子,小姐人变成了率真孩子,这字也跟着变回孩子了。”
玉郎仿佛又听见夭夭在问“哥哥,你是不是在笑?”嘴角不由微翘。
玉雕看见他家公子脸上终于雨过天晴,趁机问道:“公子,今早谁惹你了,你看着不开心,是玉笙那小子吗?”
“不是。”玉郎执笔挥毫,以耍刀的气势。
玉雕心下忐忑,道:”莫不是属下哪里做得不好?”
“多虑了。”
玉雕蓦然睁大眼睛,小院统共四个人。
这时,玉笙和陶夭夭的歌声和笑语从外面飘来,玉雕敏锐地捕捉到玉郎的眉间蹙了一下,再看他笔下的字愈发凌厉。
“我去打声招呼,玉笙这孩子……”玉雕转身。
玉郎却“啪”的一声搁笔,道:“不碍事。”
玉雕顿住身形,心道,这还叫不碍事?跟他这些年,都没见过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脸色。
玉郎已经走出房门,直直冲着欢闹声而去。
玉雕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玉雕还没跟到,却见玉郎在洗衣房窗边站定,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脸色臭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