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恙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愉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后,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笑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恙直笑。
无恙没有笑,也没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面前有这么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
无恙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大眼睛瞪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恙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瞎子?”
无恙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望我?”
无恙终于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么样一个大钉子后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恙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恙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无恙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那两个字?”
无恙道:“再见。”
【】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恙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了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恙绝不去看她酒窝,也板起脸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又再见了么?”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无恙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告诉我,你姓什么?剑法是从那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恙的剑法和来历。
无恙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么?”
无恙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笑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恙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么?”
无恙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不准我干什么,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么。”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纒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恙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恙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未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恙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
她的鞭子快,无恙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大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恙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恙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恙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么,连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无恙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象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复发,也不致于这么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满了刺。
无恙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顺手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么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弯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搏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恙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鬼蜮。
就在他的手摆到她胸口上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了。
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象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象话了。
无恙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恙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条船那么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那里有会治病的大夫?”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