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说:“你骗人!”并且有些激动地推开我。“你才不是沈洛阳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撅着嘴,带着些撒娇的语气,又像是向我挑明她的不满。我想起高一的时候我们第一个情人节,我故意没去约好的地方,然后骗她有重要的事情。她就像这样,撅着嘴冲我说道:“你骗人!”当时我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才发现我很过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混蛋。
“那他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到底说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说,杨沫,做我女朋友,必须。这是我听到的最感动的一句话。”就像是对的我一种炫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把一句我已经忘到九霄云外的表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最后两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遗漏。然后我把她抱进怀里,就像站在操场上看着观礼台上的杨沫时的感觉一样。把她摁进自己的身体,让我们的血液融合,分不清彼此,似乎这样无知的我们才能做到不离不弃。她的身体很冷,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流进了我的衣领,流过我的锁骨,流到我的胸膛,让我一阵战栗。她真聪明,她想让我愧疚,想让我看清自己的可笑。那么她做到了,她真是伟大,能把爱演变成恨时也调节得这么适量,不多不少,正好比麻醉低一级——不能一次痛到刻骨铭心,也不能让你永久保护自己的痛觉。
“你说,我应该把你怎么办?是不是要慷慨地把你让给杨于超?你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们还没有分手,我没说结束就不可以结束。你凭什么在我爱上你的时候恨得这么彻底,还可以在我面前表演得这么潇洒。如果我要继续下去,你也得陪我。”从小到大我都只是一个霸道的孩子,这是我唯一保护自己的武器。我总觉得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它,那么连带着我也会失去很多。
她在我怀里轻轻嘟嚷了一句,然后就没有了反应。我放下她,帮她盖上被子。灯光毫无预设地照射下来,映衬得她有些闪闪发光。我想有些东西,有人记得,有人忘记,不是可以简简单单概括为有情或者无情,是因为执著。杨沫就是。
那家小诊所就像所有电影里讲述的那样,让人觉得肮脏、害怕。我记得楼梯很旧,狭小的走道就一直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我宁愿它没有尽头,就让我一直走下去,因为我知道在它的尽头有一样让我害怕的东西存在,而我不得不去面对它。那时我总觉得我不是个勇士,所以不用拯救整个世界的力量,包括现在我也不需要站在这条该死的走道。它就像我童年时那条通风的、陈旧的弄堂一样萧条、孤寂。
“杨于超,我很害怕。”我记得我这么对杨于超说。
“没事的,一会就好了。”他伸过手,拉着我的,他的手和我一样冰冷,他假装风轻云淡地说道,“就当是睡了一觉,醒了就好了。”但是他是害怕的——和我一样。
“杨于超,我是个坏人,我这么做肯定会有报应的!你说对么?”我问他。
我看着他,我哭了,在那条肮脏的走道上,在杨于超面前。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这条漫长空旷的走廊里来回疯狂地撞击,它不受我的控制,像要挣脱我,“杨于超,我就是犯贱!可是我害怕了。”
然后他抱住我,就在这时我看到我的奶奶坐在那条走道旁一根枯败发黄的木头上,她笑着看着我。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她看了我一眼,“这里?弄堂啊,怎么不认识了?”
“不是,这里不是的,这里明明~”我想说这里明明是那条走道——通向那个肮脏的小诊所的走道。
她带着“我可怜你”的表情看着我,“杨沫你就是犯贱。现在你知道我当初说那句话的意思吧。你就和你那个妈一样。”说完开始不停地笑。
最后我看到窗户里那双有些绝望又似喜悦的眼睛的时候我惊醒了。才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可笑又真实的梦,身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
走出房间,书房门缝里一丝微弱的光挣扎着撞入我的视线。我走了过去,听见杨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似乎在打电话,“白晓雪,你差不多了么?到底想要怎样?觉得缠着我很好玩么?你看清楚了,我杨浩可是一个可怜的穷光蛋,你太抬举我了吧!”
我第一次听见他用这么冰冷,不耐烦的态度对一个人,或许他是真的长大了。是的,四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他很多细小的习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他才放下电话。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我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没好气地蹦出两个字:“游戏。”又继续说道:“你不是也没睡么?”
“杨浩,你就这么点出息。对女人倒是挺狠的。怎么小姑娘缠着你?是什么样的呢?白晓雪。”我说。
“杨沫,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给我去睡觉。”说完他站起身想把我推出书房,触到我赤裸的手臂时,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这么笨?身上这么冷没感觉么?这么大的人了。”
我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别皱眉,像个小老头。”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对他说的,所以我说:“杨浩,我总是梦到她,今天也是,你会么?”
他止住了笑,有些严肃地看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在害怕。他说:“你是疯子么?老想着她干嘛?”
我突然很想哭,“杨浩,你怕过么?”
他笑了,“不怕,要是真到了那么一天你就说都是我做的,是我拖住你的,我不会怪你,真的。”
“你别伟大了好么?我不会感激你的。我会恨死你的。”我实话实说。
“那你怕么?”
我点点头,“记得小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么?”见他点头,我又说道:“杨浩,你不能对我这么好的,我怕有一天会害死你。”
他看着我,“要真是这样,我也认了。杨沫,早点睡,明天舅妈回来了,和我一起去接她。”
“我不去,明天我还有重要的事。”
“你能有什么狗屁重要的事。我看你是不敢见她。”他总是那么懂我,所以我才害怕失去他,我这样对自己说。
“是的,我就是怕。再说了,我总该要为自己的生计好好考虑一下吧,你以为我是你么?整天无所事事。”我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知道对于那些我自己坚持的事,是怎么也回不了头的,我就是有本事把“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样乱七八糟的品质发扬光大。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一边把我送进房间,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我养,行嘛!就算要我卖血,也让你买得起香奈儿,好吧!就当我养了一只高贵的宠物。”
“你!”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啪”一声关上我的房门。门外传来他有些夸张的笑。黑暗中我对自己说道,“我想要的只是让你平安。”这样的要求有时候却很难达成,我知道。
第二天,我早早出了门,我怕杨浩拖着我去接她。四年前,我是那么理直气壮地离家出走,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但四年后,我还是没出息地选择逃避。我不知道四年这样不长不短的时间是不是改变了她很多,有没有磨平她骨子里的飞扬跋扈。
“沫沫,是你么?”
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的时候,就听到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我转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但是我记得他。因为他总是出现在我童年时的梦里,那个最需要父亲的年纪。只是他比我梦里的那个爸爸苍老虚弱许多,甚至有些弱不禁风。我还记得,在火车站,他笑着对我说:“沫沫,快叫阿姨。”那个声音很温柔。也是这个温柔的男人,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风华绝代,妖娆妩媚。他的身后停着一辆加长的林肯,那时我脑海里只有浮现出一个词——“小人得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总之我不想见他,见我转身要走,他急忙说道:“沫沫,我知道你恨爸爸,但请你先等一下。”
“谁是我爸爸?”我转过身,看着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再次相见我却要用这么咄咄逼人的态度。多少年以前我以为可以是平和的,即使不是温馨,也不需要这么嘶声力竭地相认。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原谅我。”说完他开始咳嗽,温暖的阳光停歇在他的肩上,一颤一颤地闪闪发光。我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热,我觉得那是因为阳光太盛的缘故。就让我这样以为,我安慰自己。
“你没事吧?”结果我还是问出了口,因为我不知道要用多少分的冷漠来对待这个我思念了整个童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