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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那个梦里
    我依稀记得当我听到那个刻薄沧桑的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的时候,我还有一丝尚存的意识。我看到杨于超急急地从那个狭小的门进来,脱下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盖住了让我羞耻的一片狼藉。然后抱起我,他说:“沫沫,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去医院。”

    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他比我害怕,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会害怕什么。只是我心里的恐惧,还有肉体上的疼痛,慢慢减轻,因为他的那句“没事的”,因为他温热的外套,让我觉得安心。

    医院的墙,很白,比那个狭小的小诊所的墙还要白上很多。我一眼就看到了杨于超。他站在那里,满脸悲伤又自责的表情看着我。我想对他笑,想告诉他,其实我没事了,就是疼,全身都疼。

    下一刻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想我应该在她眼里看到屈辱,这才是我认识的她。但是那时我真的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类似的表情,只有那种我许久不见的悲伤,心疼。那刻我心里不禁自嘲,那样的表情即使出现在她的脸上也不可能是对我。就因为有了这样没心没肺的认识,我才有勇气接受之后的战争。

    “杨沫,你告诉我?是谁?”我没有理她,看着空洞的天花板发呆,她见我没有吱声,继续说道,“怎么,你敢做就不敢承认么?”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觉得好笑。

    “你说什么?杨沫,你看清楚,你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我是你妈妈,你不觉得丢人对么?我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本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这个给你丢人的贱货扔在医院自生自灭呢?你管我做什么?我只是你的累赘,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得吧。”

    “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我只问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你很了不起,很有骨气么。那好,我告诉你,你好好听着,你以后都别想生小孩了,看哪个男人敢要你?”那样的事情从她嘴里吐出,让我觉得有些理所当然。她本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这是她的资本,因为现在我们是同等级的,都是可怜的残花败柳,被人狠狠抛弃的可怜女人。但她比我幸运,她可以自豪地说,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孕育过。可是我,那些生儿育女的美丽神话已经和我背道而驰。我没有资本再去爱上一个人,为他挥霍我的美丽,因为我贫穷了,我拥有一具残破的身体,我的美丽妖娆妩媚都会在今天打折,开始枯萎。

    那天的事情就是在我妈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仓皇而逃,杨于超承担大部分责任后结束的。之后,病房里只剩下杨浩,他站在门口,看着我。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所有的悲伤不约而同地朝我盖来,我想哭,他上前,抱住我的身子,凉凉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让我一阵瑟缩。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欢特别寒冷的东西。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浴缸里的温水已经冷了。然后我站起身的时候就想到意识在那么一天,在我想到这些回忆的时候,杨浩在我身边。他看着我说道:“杨沫,其实每个人都很脏。我也是,我们都一样。所以不要老是轻贱自己,好么?”

    我点头,就看见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

    S市在天朝地图的东边接近海的地方,但并不是靠海。爷爷拿着天朝地图,指着一个小小的圆点,对我和杨浩说:“这个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是我们的家乡,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所以以后,无论你们跑到了怎么遥远的地方,还是会回来,这是一片和你们血肉相连的土地。”

    “爷爷,它,我们的家乡是圆的?”杨浩问,小小的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圆点。

    “不,她不是圆的。这只是一个标记,让我们容易找到而已。”

    原来她代表了我们苍白疲惫的家乡,那个被繁华忙碌忽视的可怜的土地。她无私地孕育着那些我爱的我恨的人们,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全成长,再开始勾心斗角地生活。最后有的人长久地离开她,思念逐渐被外界的红灯绿酒代替,像杨浩他爸爸;有的人留下来继续面对她的满目疮痍,蔑视她虚假的繁华,像杨浩和我妈;有的人出去了又走了回来,让这宽容的城市逐渐磨损他们不容置疑的背叛,像我。我以为S市以外的繁华忙碌就算不能给我富裕,至少也不至于让我贫穷。但是这样的事的确不是我想的那样。

    夏天让这个慵懒的城市,难得露出一丝娇媚。孕育显示着她无与伦比的自豪感,连血液也呈现出蹦腾愉悦的情态。现在她不知正和哪个情人进行着海誓山盟,诠释着白头偕老的美丽爱情。这些都是让我羡慕的,所以人都会贪心,犯贱,没有得到过的永远都有无穷的魅力。

    后来我总是想,爷爷说那句话是不是因为我爸爸和杨浩的爸爸。他说,“无论你们跑到了怎么遥远的地方,还是会回来的,这是一片和你们血肉相连的土地。”所以他用他接下来的日子盼望,等待。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他的等待只有那么短,没有任何前途的等待。我知道他伤痕累累,但是他在忍耐,那样对他不公平。当然最后他还是没有再等下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又是在一个慵懒的傍晚,晚霞在下过雨的天空稍微收敛了性子。爷爷吃过晚饭就出门了,临走的时候,还对坐在门口的我和杨浩说道:“爷爷去鱼塘那里看看,你们乖点,听话。”见我们两个温顺地点了头,他才打开院子里的门走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微微颤抖,之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时我不知道,他再也不回来。直到我们跟着奶奶坐在那条通风陈旧的弄堂里听着三姑六婆们唠家常的时候才知道爷爷没了。时间很短,从爷爷走出门到他们来通知也只是一个小时多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鱼塘那里围了很多人,我站在人群以外。是的,我在害怕,我怕这是真的。我看到周围很多人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悲伤的表情,总之我露不出那样的表情,我只能这样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他们说因为下过雨,所以鱼塘周围很滑,爷爷是不小心滑进去的。

    总之那场混乱持续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散了。我才收起脸上冷漠的表情,蹲下身子,用手臂圈住膝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哭,只是脸上湿湿的。天暗了,周围朦朦胧胧得看不清。有人靠近了,然后是一双小手放在我的肩上,头顶响起杨浩的声音:“姐姐,我们回家吧。”他说得那么风轻云淡,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懂。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把脑袋靠在膝盖上,腿麻了也不去管它。杨浩见我没有吱声又继续说道:“杨沫,我们回家。”

    我终于说话了,“不要。”

    “你呆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我害怕。”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回到家,我是不是会看到一个一动不动,静静躺着的爷爷。我想再等等,再等等回家或许就不是这样的情景了。

    我听见身边发出细小的声音,像是杨浩蹲下了身子,“杨沫,不要怕,他是爷爷。”

    我抬起头,问道:“杨浩,你信么?”

    尽管天很黑,我有些看不大确切,但是我还是知道他在摇头。之后他还是执著地说道:“杨沫,我们回家。”

    那时不知是哪里来的悲伤席卷了我全身,然后我开始嚎啕大哭,怎么也控制不住。杨浩起身,想要把我拖起,因为腿麻,所以我一时没稳住身体倒在地上。地上很湿,我感觉自己的手掌撑在地上,黏黏的,是下过雨后土壤的质感,那时我只觉得很脏。

    那件事情的后遗症就是我开始讨厌下雨。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可以预算得到的,就像我永远没想到过自己想要依靠一辈子的苍老的男人会离开一样。我的童年从我的爸爸到我的爷爷,那个我没有能力照顾好的洋娃娃就被丢在角落。

    初中的时候杨于超问过我,他说:“杨沫,为什么小的时候没有看到过你玩洋娃娃?”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坐在学校那个旋转楼梯最高那阶。

    是傍晚时候,学生们都陆续回家了。

    通红的夕阳照在我的那条藏绿色校裙上,一片朦胧。

    我抬头,他靠着墙站着,也是看着我,然后我说道:“你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