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酒尽席散。
鲁智深心宽体胖,大醉一场后自去休息不提。林冲身负重托,即便心中十分惦念妻子,喝完酒后第一时间却是先到山前山后,关上关下,巡视各处警戒值守,察觉一切正常后方才回屋温存叙话。
阮小二连夜回到滩前水寨,一是坐镇军中,二是为明日邹润坐船东去准备船只和水手。
唯独朱贵,酒未喝完就魂飞天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何将私盐卖及三州之地,席上鲁智深等人几次叫他喝酒他都恍若未闻。
今夜对于一直自觉处在边缘位置的朱贵来说,意义重大,责任重大,压力则是山大。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都在滩前相送邹润东行时,朱贵才顶着两个又黑又大的熊猫眼姗姗来迟。他本来长得就体瘦身长,这下看着就跟行将就木一样,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诸位哥哥笑甚么?敢是小弟衣服没穿好?”
根本一宿没睡的朱贵此刻脑子严重不够用,兀自在原地转来转去地检查自家衣服,这下众人终于忍不住了,就连邹润都不禁放声大笑。
群笑声划破湖面浓雾,伴随北风传向远方,邹润带着一脸笑意,踏上了远去登州的快船。
开船前,阮小二捧来一个包袱,对邹润说道:
“俺老娘听闻寨主要回登州,担心沿途风霜雪冷,和俺家大嫂连夜赶出一包衣服,里面有给寨主做的一件貂裘大衣,还有两件丝绵衲袄和一封书信,是央寨主捎给小五小七的。”
邹润翻开包袱皮,看到里面衣物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心中一荡,鼻头微酸。
“只因小弟一言,便教哥哥一家人分散两地,小弟每每想起,时常愧疚,还请哥哥回去转告老娘,千万保重身体,一应衣物书信,邹润一定送到,快则两年,慢则四载,定教哥哥一家完聚一地,再不受那亲人离别之苦!”
说完,邹润和阮小五洒泪而别,也和当初二阮一样,从梁山泊水路行到北清河运河,一路乘船至青州,再相机取道陆路或者乘海船转到登州不提。
三日后,杜迁宋万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濮州境内一处官道酒店附近接应到了精疲力尽的张三李四一行。恰逢官府追兵已至,双方当即大战一场,最终杜迁宋万仗着人数的优势,成功取胜,杀散了一众官兵,夺得七八匹好马,抬着张三李四等人,唱着凯歌,一路返回梁山不提。
五日后,修整完毕的鲁智深正式开启朝泾原路之行,草草休养了两天的张三李四,不顾阻拦硬要同去。同日,梁山上一名精干的小喽啰乔装打扮做一名山东货郎,一路辗转,前去东京高俅府上投递书信。
………………
公元1115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已过,东京城节日气氛回落,人们从欢庆佳节的喜庆中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蒙童们也过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寒假,东京城内的各处私塾陆续开馆教学,各大衙门也打开大门,正式办公。
在东京城盘亘了半月有余的青面兽杨志也靠着春节期间的使上告下,大把花钱,终于找到了门路。元宵节刚尽,他便迫不及待地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杨志虽然只是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但好歹顶着一个名门之后的名头,官场之人都想结一个善缘,杨志走到哪里别人高低卖几分面子。可如今他一个被赦免的罪官,谁会另眼相看?
被杨志寄以厚望之人,乃是枢密院一个老吏。
宋朝的吏员位卑权重,州县一级的吏员就可倚仗手中权力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类似于枢密院这种中央权力机关的吏员,那更是手眼通天,所以虽是吏员,却敢操办杨志复职一事。
但是刚刚开衙就被催逼着办事,这老吏即便念着以往的那点交情,却也没给杨志好脸色看。只等杨志将出真金白银后,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进了枢密院。
元宵节后的东京城大街上,寒冷刺骨,这段时间花销极大,原本的一担金银已经用去大半,为了省钱,年节已过也未置办一件新衣裳,杨志当下仍是一身旧日行头。
枢密院门前把门的军卒,个个一身体面的新衣,无不一脸嘲弄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将门子弟,他们嘴中虽未说出只言片语,但单凭脸上揶揄讥讽的神色,就已然让七尺高的杨志直想地上裂条缝来,他好钻进去,端的羞煞人也。
瑟瑟寒风中,杨志度日如年,相比较冰冷的风雪,他更怕的是来往之人的异样的目光,里面少不得有旧日同僚,昔时朋友,可除了千篇一律的冰霜冷眼,却无一人伸出援手,哪怕安慰性的只言片语也未能听闻。
在这煎熬的时间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杨志见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一纸文书,上面盖着的枢密院大印痕迹未干,鲜红如血。
杨志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拿,但是那一纸文书出乎意料地缩了回去。
杨志大怒,他抬起深埋已久的头颅,露出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可是当看到那人将文书别在腰后,一只手伸在体侧,用食指和大拇指在那不停地捻动。
杨志沉默了,他用尽全力挤出一张笑脸,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了最后一点银子——这是他预留的住店房钱。
“哼,就这点银子也想补上官职,当真是笑话……兜里没钱便安安心心做个平头百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
老吏眼见杨志身上再也榨不出半点油水,只好一把夺过杨志手中的银钱,将一纸文书丢到他的脚下,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难听话,躲避瘟疫也似的转回了衙门。
杨志死死攥着那张文书,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下意识挪动脚步,不拘高低深浅,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殿帅府门前。
出乎意料的,他十分顺利地见到了太尉高俅,这让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家终于洗脱霉运,重复官身有望。
殿前司点视厅,诸军将校,大小官吏尽来听候太尉点视。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高俅穿戴整齐,一身高手匠人量身定制的紫色公服威严厚重,曲领大袖,下施横襕,用腰间镶金嵌玉的革带束的整齐,头带长脚幞头,脚踏乌皮靴,此番模样端的位极人臣。
“带废员杨志上堂。”
宽大整肃的公堂上,高坐台案之后的高俅声音波澜不惊。堂下小吏赶紧接令,将一身破旧衣裳的杨志带上堂来。
望着满堂戎装在身的旧日军中同僚,杨志没由来地一阵自惭形秽,他将头深深低下,不敢看堂上高坐的高太尉,将随身携带的手本和从枢密院得来的文书转交小吏代为传送至高俅公案上后,扑通一声,深深拜倒于地,既惶恐羞愧,又忐忑不安地哀告道:
“前殿前司制使杨志,参拜太尉!前因押着花石纲失陷黄河,获罪在逃,后蒙天子恩赦,削免本罪。杨志今得枢密院引申文书,求复本职,日后愿至边关军阵效力,上报天子,下报国家,恳请太尉恩准,杨志泣血叩首以告。”
说完,这名堂堂七尺大汉,五体投地,对着地下铺垫的大青石,咚!咚!咚!磕足了三个响头。
满堂军校,从上至下,哪个不知此人为青面兽?谁人不晓他是将门杨家之后?这等功臣子弟,如今居然沦落到这幅模样,有人暏之不耻,面带嘲讽,也有人看了物伤其类,只觉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