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昭认真想想，自己都觉得蛮可笑的。

    徐影是她原本认定了的一生之敌。

    她想过了无数种可行或者不可行的把徐影拉下来的主意。

    可是到如今，却是徐影保了她一命。

    甚至说，流产那么疼，对精神对身体都是极大的摧残，好几次苏婉昭都要控制不住想睡过去。

    但她没有，她即便指甲掐进手心里都要提醒自己不要睡。

    因为太医不可信，医女不可信，兰芷说了不算，她要是不想死，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尘埃落定，等徐影过来，她才能确定没有人会在她昏睡的时候做点什么，才能安心休息。

    而现在，徐影来了。

    苏婉昭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娘娘，我好困啊。”

    “那就睡吧。”徐影当然明白苏婉昭的担心，微笑道，“本宫一直在这里的。”

    看着这样的徐影，苏婉昭好恨啊。

    恨自己对徐影和她的孩子们动过的那些宫斗手段；恨自己是作为妃妾进宫的，从一开始就和徐影势不两立。

    还恨这个女人只能和女人争得你死我活的世道，并且即便最后赢了，也不过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活着，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星辰大海。

    “娘娘。”苏婉昭在闭上眼睛之前，哪怕浑身都疼，还是很努力地伸出手来。

    徐影便坐到了苏婉昭床边，伸出了自己的手去握苏婉昭的。

    徐影的手很干，指节处有薄薄的茧，不是那种世家女刻意养出来的精致纤细，握起来……至少苏婉昭很安心。

    苏婉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在不觉间都带上了哽咽：“我对不住娘娘……”

    “不必说这些。”徐影仍是很温柔，还调侃道，“真要觉得对不住我，将来为我做牛做马时，加倍还给我也就是了。”

    苏婉昭都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又有点想哭，徐影看她如此，忍不住轻叹一声：“正常月子也好，小月子也好，哭了都要伤眼睛的，快别想这些了，睡吧。”

    苏婉昭到底是睡了。

    实在是太累了，再说了，徐影都说了她们还有以后，确实很多事不必急于一时。

    更何况这样的救命之恩，岂是你轻飘飘一句谢便能偿还的？现在不好好休息，将来拿什么做牛做马。

    睡是睡着了，苏婉昭却做了一个非常……现实的梦。

    梦中，徐影在被楚英指着鼻子嫌弃了那一句“皇后也该找几个人好好给你讲讲礼仪”之后就暗淡落寞了起来。

    并没有她去了一趟宣室殿，出宫后又回宫，还顺便弄掉了一群在楚英面前进谗言的妃嫔的事情，也没有在她的劝说下，妃嫔们终于获得了抚养自己子女的权力。

    更没有此次楚英春嵬，没有穆神君进宫，没有自己和穆神君的见面，没有这骤然的失宠和被陛下厌弃。

    但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儿还是没有保住。

    皇帝对此自然是勃然大怒。

    可是皇帝查，皇后查，哪怕是苏婉昭自己查……把宫里都翻了个底朝天了，还是没弄清楚到底是哪路神仙动的手。

    苏婉昭好恨呐。

    哪个一心期待小生命降生的母亲能不恨呢？

    可是事实已经造成，凶手又无从抓起，苏婉昭也无法了。

    但楚英属实神奇，他实在是心疼极了这个融合了自己和世家血脉的第一个孩子，并且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目标明确地怪皇后没能把宫里管好，到后来甚至隐隐默认了事情就是皇后干的。

    理由是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贵妃孩子没了，对皇后最有利，不是皇后动手还能是谁？

    有了这个终极背锅的，事情就好办了很多——之后的日子里，妃嫔流产是皇后没管好，皇子病了是皇后没管好，哪个姑娘月事不调都是皇后没管好。

    最后，废后，废太子，徐家族灭，太子忧郁而死，公主家暴而亡。

    梦中，到皇后寿命的尽头时，苏婉昭去看了她。

    其实凭良心讲，在皇后及皇后一脉走向终结之事上，苏婉昭能做的也不过是添柴加火的活儿，真正让皇后走向灭亡的是皇帝。

    是皇帝的盲目，愚蠢，对世家的无条件信任，有本事打天下却没本事治天下……

    但苏婉昭还是想看一看这个在女人视角里，“被她斗垮”的皇后娘娘。

    狼狈还是狼狈的，哪有女人进了冷宫还能体面依旧呢？

    但在苏婉昭问皇后娘娘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时候，徐影没吭声。

    她就只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苏婉昭想过很多种徐影在弥留之际的反应，可以是歇斯底里，可以是痛哭流涕，可以是对她这样的感情中的“第三者”的不屑和排斥甚至是刻骨仇恨，却唯独没有想过徐影竟然是平静的。

    平静的淡然，既没有怨毒，也没有诅咒，就那样淡淡看着她。

    一定要说徐影的眼神里有什么情绪的话，就是怜悯。

    你赢了么？

    不。

    楚英一日不死，你就一日谈不上赢，随便你继续斗吧，反正我要解脱了。

    祝你好运。

    苏婉昭是怎么也想不到，宿敌临死时看你的最后一眼，里面甚至还有“祝你好运”的意味。

    她想问徐影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怎么问呢，她是胜利者啊。

    于是只好什么都不说了，拢了拢衣服，做志得意满的模样，昂首阔步走出了冷宫。

    再后来？

    再后来，苏婉昭也没有赢。

    不会有人永远年轻，但会永远有人年轻，后宫的美人便如同春日的花朵一般开了一茬又一茬，苏婉昭虽做了皇后，可也避免不了年华老去，渐渐的，也就步了徐影的后尘。

    哦，她是世家贵女，并不会如徐影一般被楚英指着鼻子骂你不懂礼仪。

    可是有什么用？

    楚英都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又是一次的帝王的心尖尖跌倒了，苏皇后的错；帝王的心尖尖流产了，苏皇后的错；帝王的心尖尖月事不调了，都是苏皇后在早起请安的茶里没有放红枣的问题。

    渐渐的，新人换旧人，即便是苏婉昭，最终也有一日躺上了徐影死时的那张破破烂烂的床榻。

    可这仍然不是结束。

    苏婉昭在冷宫里住了没两年，便有一年轻小郎君身着戎装推开了冷宫大门，问她是谁。

    苏婉昭还想问小郎君是谁呢！如何敢擅闯内宫？

    小郎君便说，他是徐鸣之子。

    当年徐家被夷三族，但哪个朝代的夷三族也不会杀到稚龄孩童，小郎君得以留一条性命，跟随祖母母亲流放。

    然后，他从荒蛮之地带兵杀回来了，刚刚才亲手了结了楚英，然后他再次问苏婉昭是谁。

    苏婉昭当场就觉得吾命休矣！

    ……你要是知道我是你姑母的死对头我焉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