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的喉咙滚了滚,想说点什么。
像是“母后都没有叫孤,孤还以为孤不必去呢”,“孤一直未掌握实际的权力,如何能擅发教令”,“自古天子太子总得有一人在京免生不测,如今天子下落不明,孤如何能出京?况孤年少,即便上奏,母后如何肯准?”都是理由。
可是,北戎狮子大开口让妹妹去和亲的时候,徐影也没有叫过楚湘啊,还特地说过“此事你们不必管,有阿娘呢”,是楚湘自己想明白的。
并且,自古以来游牧民族要中原嫁公主和亲,哪个真公主不是躲得远远的,即便是个亲王的郡主都得装疯卖傻撒泼打滚,实在是逃脱不掉了才嘤嘤嘤上的车,什么时候有公主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愿自请和亲了?
还有,从来天子太子没有同时出京城的,难道自古以来就有八岁的小公主被迫和亲这一出了?
既然兄妹俩之前都说过了公平竞争,那在这一个兄妹俩都有一份卷子要答,并且楚湘的卷子明显比楚瑜艰难,如今楚湘答了卷子,楚瑜交了白卷,如何算不得楚湘是完胜了楚瑜呢?
所以,即便少年好胜,可也愿赌服输,楚瑜到底是没有说出什么狡辩的话来。
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偏开头去,男儿有泪不轻弹,便只是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小少年面前,很快有两滴水珠滚落。
老夫人看得心疼坏了,把小少年揽到了自己怀里。
老人家的怀抱很温暖,楚瑜埋首其中,很久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但小少年还是有些不甘心:“外祖母,难道我真的就比不得湘儿么?”
老夫人沉默了一下,“殿下可读过《师说》?”
“读过啊。”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倒是说对了。”老夫人轻声道,“但在我看来,也可以说整篇《师说》看起来,透露出的价值就不对。”
小太子“啊?”了一声。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老夫人道,“便是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为下,读圣人之言的君子为上,君子天然就该比百工高上一头,君子不如百工,方才值得奇怪。可那百工当真不如所谓的君子么?有本事就真从书中拿出千钟粟和黄金屋来,不要吃农民种出来的粮食,也不要穿工织出来的布料,更不要请工匠去搭什么黄金屋啊。”
玩命考那纸上雕花的科举卷进官场靠权术分现有的蛋糕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把蛋糕做大真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啊。
楚瑜对这一点倒是接受良好——“书中自有千钟粟”是宋真宗为了哄天下人读书编出来的鬼话,这话哄老百姓好使,哄读书人更好使,但在真正足够理智的,视角是一整个帝国的君王看来,就是个笑话。
因为有整个北宋给君王们做政治学反面教材,教君王们“看到这个北宋了吗,看看它为了重文轻武,于是忽悠老百姓书里啥都有,忽悠得自己都信了,最后落了个靖康之耻的下场”。
事实上,君王视角里才不在乎文人们的文章写的华不华丽,能不能理解好圣人之言呢,君王在乎的是能不能以一个普适性的标准选出能干活的官员,有没有一条通道让底层的人们能有机会往上爬而不至于选择造反,至于这个标准和渠道是儒家,是墨家,是法家……真没那么重要。
更重要的其实是钱粮,更或者说,一个国家的抗风险能力——发生自然灾害了国家有没有能力赈济;东南西北甭管是蛮族还是倭寇打过来了国家有没有能力平乱;皇帝一不小心孩子生多了开始九龙夺嫡了国家有没有那个熬过政治动乱的底气,这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
而书生,或者说,从书生卷上来的文官对这个根本是有提升的——做一方优质的父母官,不过分搜刮民脂民膏,能鼓励当地人民耕种,在条件满足的时候修点水渠和加固河堤。
但这个提升存在上限——一户百姓在风调雨顺·农具种子不缺·主要劳动力都不生病·官家没有在农忙时发劳役·没有北方游牧民族或者东边的倭寇来抢·存粮也不缺(吃饱了干活有力气)的情形下,能种多少地和收多少粮,就是上限。
而楚瑜更知道,书院在做的事情是能突破那个上限的——能从大老远把水引到地里,将旱地变成水田的渴乌;能从低矮的地方靠水势把水运到高处,让一整片土地都得到灌溉的水车;能一耕耕三行地的节省人力的耧车……就能提升生产力的上限。
楚瑜都还记得无双给他们兄妹俩授课时说的:“话虽如此,但历朝历代的帝王,还是折腾文官折腾得多。”
当时,是妹妹问的“为什么呢”。
先生的回答是:“一来,渴乌翻车耧车在君王看来其实挺可遇不可求的,与其期盼天工开物,不如先把官员选好。二来……君王们一般会认为,让百姓太闲着了,不好。”
“怎么不好?”
“仓廪实而知礼仪。”无双道,“其实和饱暖思淫欲是一个意思。”
人要是吃不饱,就会一天到晚为吃饱而奋斗,但一旦吃饱了,就会开始想其他奇奇怪怪的事情,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精神需求,而那些,就很有可能会冲击君王的统治地位。
“是以。”无双还和自己之前授课的内容结合了起来,“《商君书》提及驭民五术的疲民——为民寻事,疲于奔命,使民无瑕顾及他事,便是这个道理。”
这种程度的帝王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还是残酷了一些。
两个孩子都有点震撼,最后仍是小楚湘问了出来:“那先生如何看那些渴乌翻车耧车?”
“若只为帝国千秋万代,自然不必特别看重这些东西,只要君王贤明,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便可——左右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是这么做的,照着学就是了。”无双说得漫不经心,这话落在两个孩子耳中则是振聋发聩的洪钟大吕,“但如果想将来有一天,平民百姓都能过上帝王将相一般的奢侈生活,可能还是得靠渴乌翻车耧车这些所谓的‘奇淫技巧’,只是到底能不能有那样一天,就不是臣能看到想到的事了。”
说到这里,无双还看向两小只:“至于两位殿下要怎么看,那是两位殿下的事情了。”
那么,楚瑜要怎么看呢?
曾经觉得自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将来的皇帝时,纠结是要皇位千秋万代还是人人当皇帝可能还有些意义,但到了如今……少年再不想服输,想一想自己和妹妹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大考里的表现,也该有点知难而退的心思了。
如果皇帝只能有一个的话,自己的赛道,或许还真的在后者。
而幸运的是,那确实是个很吸引人的学问,那轻描淡写就能毁了坚固木桶的木管,那不知为何就是能托住一碗水硬是让它掉不下来的羊皮纸,甚至是……万事万物怎么就被牢牢吸在地上,不借助外力根本就起不来的原理,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少年来说,充满了诱惑。
并且,要说成就感的话。
妹妹若是能做个旷世明君,还是以女人的身份做的明君,自然名垂青史。
但如果自己是给了这个世界另一种可能,将来若真的有一天普通百姓都能吃饱穿暖甚至都过上了帝王将相奢侈的生活,他们从史书中回溯,能看到自己曾经为他们今日的生活努力过的身影,难道就会比身为那所谓的旷世明君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