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小少年想了很多。
自然也就没继续和外祖母聊下去,更不可能掉回头去和祝姑姑讲格物学,直接掉头就回宫了。
甚至小少年那天晚上都没睡着。
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难免有些精神不好,让太傅看得有些忧心。
不过……忧心?
不应该是身为老师质问学生该学习的年纪都干嘛去了,正经上课的精神这么差?
……不敢。
准确来说是不配:)
这事儿和身份地位无关,皇帝皇后也开明,不会护犊子到学生错了反而打老师的板子,实在是太傅自己也是非常无奈。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和无双比的。
他更知道其实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教太子了——不是开玩笑,实在是无双把孩子教得太好了。
诸子百家的学说基本打了个底,哪个学派太子殿下都能对基础部分说出个一二三来。
当然,对一国太子来说,只知道基础肯定是不够的。
但无双还顺便教了小太子如何学习——想知道哪方面的知识该去找哪本书,史上着书立说的先生们的看法都有哪些优劣之处,如何分辨一本从未听闻从未见过的书讲的是真知灼见还是一堆糟粕。
到这里,都还只是一个学者应该具有的基本技能。
而作为帝师,无双还教了小太子身为君王不能偏听偏信,顺便延伸了一下,告诉小太子任何人都可能说谎,再靠谱的臣子都有可能靠不住,再正直的人物也有可能偏听偏信,还让太子殿下学着从好几份不同的奏章里还原事情的真相。
当然,这样的训练只能用过往的奏章,本朝的时间不长,所以无双很多时候都是得了徐影许可之后,在故纸堆里翻的前朝文件。
前朝吧……到后期,从上到下的治理手段已经非常糜烂了,换句话说,选拔官员多半内有猫腻,选出来的官员也很容易各有立场——
花了十万两雪花银才得到的官位,自然要翻倍地从老百姓那里捞回来;请托了好友老师打通关节才得到的位置,自然坐上去之后也要为好友老师而破坏原则;即便本身是个愿意为民请命的好官,大环境糜烂如此,即便他的声音是真的,也淹没在了一群蛀虫的叽叽喳喳里。
这样一来,如果说王朝前期官员们往上交的奏章有七分的可信度,那么到了最后期有三分都算很难得了。
无双就是教太子(和公主)如何从若干份只有三分可信的奏章里提炼出事情的真实情况,并且还以史为鉴,尽量还原出当时君王的选择,告诉他们前朝君王都是在什么地方犯的蠢,文人都能如何忽悠君王,而君王的决策错误,又是怎么给每况愈下的国家加速走向灭亡,还给他们推演,前朝那样的局面,怎么才有可能力挽狂澜。
无双实在是个顶尖的老师,对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孩子讲这些都还能把俩孩子讲懂,即便两个孩子资质不凡,仍然堪称神迹。
然后这个事情落到太傅这儿就很尴尬了呀!
太傅的问题甚至不是“您连这个都教了那我教啥”,而是“您这个技能我都不会您觉得我还能教太子殿下啥!”
真的,学生调皮捣蛋肯定让老师头疼,学生太好也容易让老师难受。
因为实在是怕好好一块璞玉在自己手里被雕废了。
但这事儿……普通的雕玉师傅既然有了这个担忧,倍加小心的上手雕就完事了,可太傅接受的却是个被无双雕到了一半的,那自己这个刀艺……
就有点无从下手。
还为此去禀过陛下和皇后。
陛下那没什么好说的,他原本给楚瑜指的那个太傅属于是狗看了都摇头的程度,和他聊如何教育孩子基本属于鸡同鸭讲,太傅自己都知道找陛下只是走一个“这个天下还是陛下说了算”的程序,实际上拍板的还得是皇后娘娘。
可即便是被太傅寄予厚望的皇后娘娘,听过了太傅那“娘娘我这点本事真的可能教不了太子殿下啊”的抱怨,都无奈放下了批奏章的朱笔,还特地赐了座,上了茶,温柔地道:“那么,太傅觉得本宫还能托付何人呢?”
太傅有点泪目。
……确实不太有人了。
本来前朝奢靡荒唐,还愿意静心治学的读书人就不多,这帮人若本身梅妻鹤子,自然不会出仕,但凡还有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也都在楚英崭露头角(主要是得了“双壁”之一的认可)之后前来投奔了楚英。
而这帮人组成的从龙系,与支持前朝到了最后一刻的世家系在新朝分庭抗礼,又为了对抗徐影拧成一股绳,然后被徐影干脆利落地一刀把绳子砍了,到如今,这位太傅已经是矮子里面能拔出来的高个了。
“文渊侯。”太傅是真亚历山大,“真的没有空当了吗?”——太子如今其实不怎么需要一天四个时辰的授课了,就挑出一炷香半柱香时间给他的自学进度答疑而已,这样也不行?
徐影对此只报以“你觉得呢”的眼神。
——无双肯定不愿意干两份工作,也不接受两份工钱!
太傅:……qAq
大概是读了一辈子书都读得有点秃头的小老头看起来太惨了,徐影想了想,还是安慰了一句:“爱卿不必如此,平日是如何教导普通学子,便如何教导太子便是,最多就是太子年纪小,心性跳脱,好奇心也重,有时候会看些杂书闲书,倘若不影响爱卿给太子布置的课业,便由太子去看去学,本宫不会怪罪的。”
太傅走得忧心忡忡,再面对太子殿下,仍然弱小可怜又无助。
能选择的,也只有萧规曹随了——既然无双公子给太子殿下打的基础那么好,尤其是着重教过了太子殿下如何自学,那让这块璞玉自己雕自己算了。
于是在上书房里,主要的工作就是盯着楚瑜另外两个向来名不见经传的庶弟,楚瑜那边则最多只敢布置点同龄人常规的课业,第二天检查下太子殿下理解并背诵了没有,就没下文了。
至于太子殿下要在课上研究别的书籍,随便你。
如果殿下偶尔身体不适不想来了,或者觉得自己想去宣室殿看皇后理政,或者是干脆想出宫看看百姓和民生,哪怕是最近读书有不懂之处想去请教无双,也随便你。
当然,作为先生的考校还是要有的。
但小太子又不怕你考校——论和同学比较,他和他的两个上课都需要太监背过来的庶弟属于年龄断层,根本没有可比性,至于说和同龄人比……
实话说,连无双对太子的评价都是“殿下并没有哪里不好(只是没有公主好)”,碾压同龄人不是轻轻松松?
所以,今日太子精神不好,太傅也不敢摆老师的架子,只能和颜悦色问上一声。
楚瑜倒是平和的:“昨日想个事情想得有些晚了,先生恕罪。”
太傅当然要开这个方便之门啊:“既如此,殿下不如回去歇息?”
“无妨,孤是兄长,怎能说一句精神不好就旷课,不给两个弟弟做好表率?”楚瑜和颜悦色地示意了两个小萝卜头庶弟,“先生如常授课便是。”
太傅也不好如何了,在心头感慨太子殿下属实是跟过无双公子的学生,从风度到涵养到举止,简直都是无双公子的缩小版。
这对楚瑜来说倒是没什么的——太傅的课业对他来说非常轻松,即便大半时间神游天外,也能轻易看懂太傅在讲的那篇文章,对太傅的问题对答如流,很轻易便混完了早上授课的内容,待用过午膳后,小家伙便飞快冲向了书院。
冲向了格物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