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焰城南,隐巷当街。
一道清脆的童音,老气横秋地炸裂在黑市巷道内。
“良皮几千!你说这是良皮几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愈发得喜欢你了!”
路人行色匆匆,无暇注意。
倒是那带着发箍的汉子,盯着无悔当街对面的石碑,端详良久,确认是‘乘风破浪’无疑。
青禾佯装怒气,教训道,“问人名字之前,是否该先行通报自己的啊?你这孩子,吃糖葫芦倒是不客气,怎么这会儿变得扭捏起来?”
无悔当的院里,青禾公主老大不乐意。正左顾右盼,想找茬出气。
该死的朱赫,竟敢闭门谢客,谎称不在!还有这死孩子,抢了大半零食,竟然还赖上我们,跟屁虫一样,真是没眼色!
那孩子舔着糖葫芦,嬉笑道,“嘻嘻,在下泥童子。现在你可以说出自己的名字了吧。”
公主俏脸一扬,“本宫洛青禾!你待如何?”
泥童子不惊反喜,“洛?你是洛长风的闺女?他那张老脸,还能生出这么可爱的闺女?你是他亲生的么?”
青禾大怒,“狗贼!你放肆!”
她随手抄起旁边,林飞扛着的草靶,也不管那些红粉橙黄的果子,劈头盖脸,向那扎着总角的孩童砸了过去。
后者嘻笑一声,信手接过,扯下一串橘黄色的果子,咔咔啃食起来。他还不忘对着众人伸手,大概意思是,你们吃不吃?
正在公主殿下颜面受损,自觉难堪的时候,楚夕披风一甩,站起身来,帮她解了围。
林楚夕扯住青禾道,“你二人胡闹,也要分轻重缓急。如今朱掌柜贵人事忙,我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泥童子赶紧拦住道,“唔唔唔……不用他,不用他。不就是撤个悬红嘛,用不着三倍价格那么贵。给我二十万,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青禾一行,乃至当铺院内的伙计,都觉得这是个疯孩子,大言不惭且胡言乱语。
却不料,楚夕信以为真。随手分出一半的票据,粗算便远超二十之数。
她将金票卷成一团,对着泥童子抛了过去。“如此,便有劳前辈了!多出的几张,请前辈吃糖葫芦。”
泥童子脸色一垮,“被你这鬼丫头识破了。没意思,不好玩!”
他几口将竹签撸个干净,用力一戳,将金票团串到其上。丢下一句嫌弃的话,摇头晃脑的走出门去。
临到门口,他还不忘回头,看了青禾公主一眼,做个鬼脸。真是调皮!
青禾气得跺脚,“什么前辈,不就是个皮猴子嘛!楚夕,你怎的给他那么多钱,别被他骗了!”
林楚夕微微一笑,“无妨,反正都是坑来的,骗就骗了。剩下这些你收好,别像上次一样,买个什么虫卵,便都砸了进去。听你所言,朱赫掌柜虽是生意人,却也是来者不拒。不可不防!”
最后四个字,楚夕喊得尤其大声,不但后院,恐怕前后左右四家,都听到了。
青禾公主才懒得管他,只听了前半段,便欢天喜地将金票收拢。她仔细查了两遍,便失了兴致,随手塞给苍荷保管。
青禾挽着楚夕的手臂,硬是钻入蓝色的披风之下。从后面看,仿佛一只长着双头的蓝色胖子。
白梅一路护送,出了暗巷,送上车马,犹不放心。他暗中跟随,直到车驾入了之风别院,这才松开这口气,隐匿身形退走。
青禾仿佛迷上了这种玩法,下车之后,仍旧黏在楚夕的披风之下。姐妹二人,并驾齐驱,携手直入楚凡的小院。
火苗还在此处休养,身体早已无碍。只是心思有些凝重,缠了个疙瘩,自己解不开,便魇在梦中,循环往复。
推开房门,青禾公主掏出一打金票,兴高采烈,正准备炫耀一番,顺便夸赞一下自己的聪明睿智。
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跳。
床边堆满书册的桌旁,坐着一发髻高盘的女子。
她乌黑的发辫,在头顶穿插出两个相似的圆环,竟被一只银钗双双顶起,状若飞仙。
两鬓弯弯垂下细碎的发丝,将她的脸得愈发尖细。
一张灰中透红的面纱,绕过双耳,在脑后捆出了蝴蝶结。
玄色宫裙下摆冗长,仍掩不住她雪腻的脚踝,和一双素净的绣鞋。
无梦头也不抬,便将四人打发了个干净,“回来了?其他杂事先不忙说。国主传召,青禾你快些回宫复命。林飞,去伙房将火苗的药,煎熬一些。楚夕留下,有话同你讲。”
一样的神态,相同的语气。
不知为何,无梦换了这一身,给人的感觉,不怎么舒适。
三人领命,唯唯诺诺地去了。留下楚夕一人,紧了紧披风,笑弯了眼睛,凑上前去听讲。
城东,一处中上档次的宅院,门口挂着‘王府’牌匾。并非此处住着哪位王子,仅是他们家姓王而已。
“啪!”一声脆响。
“混账!”一声怒骂。
“啪!啪!”两声脆响。
“你才混账!老不死的,你活够了是吧?竟敢打老娘的儿子!”卧室之中,已然人仰马翻,满地碎屑。
齐鸣渊他爹,王老爷子,捂着双脸,抱头鼠窜。身后跟着一发髻散乱,衣着华丽的妇人。
她一手提着自己裙摆,另一手高高扬起,肉乎乎的,直指王老爷子后脑。
后者追,前者逃,双方很是默契,从未想过破门而出,或是翻窗逃逸。
王鸣言揉着脸颊,如释重负退出屋外。任凭内里二老,剑拔弩张,短兵相接。
总算将自己摘出来啦!幸亏叫了母亲来旁听,否则,这赌债没着落不说,还会平白挨上一顿打。
如今可好,不但有人还钱,还有人帮我挨打。父亲大人,您辛苦啦!
王公子轻哼着小调,摇晃着泼墨折扇,昂首阔步,走出府去。他沿途,还不忘调笑新入府的丫环。
真是惬意啊!大哥不在的日子,就是逍遥!
王宫之内,洛长风平日修炼的偏殿,白梅早已在此候着。
国主随口问道,“孤已传召青禾多时,不料竟是你先归来。可有什么异常?”
白梅重新戴上了扳指,小心回禀道,“并无异常。公主殿下在赌坊赢了些钱财,转手便到黑市,将林楚凡的悬红买断。路上遇到一孩童,修为不弱,疑似诸邪道中人物。这是公主殿下,慷慨相赠。”
白梅说着,从怀中取出几张金票,高举过顶。
洛长风随意摆了摆手,便将前去接收的内侍止步。“既是给了你,收好便是。那悬赏,楼中无人参与吧?”
白梅跪谢,答道,“楼中人手不足,已经将重心放在监察各方,并未派任何高手行刺。”
“咯吱”一声。
内侍总管推门而入,喜冲冲报道,“陛下,青禾公主回宫了。”
洛长风眉头纾解,“罢了。退去吧。移驾霜禾殿。”
炽焰城外,南偏西百十里左右,有一处隐匿山间的破败小木屋。
哔哔啵啵!
伴随着几声噼啪炸响。篝火旁边,红袍遮体的天心,正用木棍,翻动着两只,埋在灰烬中的山药。
表层的泥土,已经炙烤的干涸,松软的触感,伴随着丝丝香甜气息,缓缓散布到屋内角落。
她轻戳几下,确定熟透,便取了两只干净的木片,夹着取出一只,送到对面。
那边躺着一面红耳赤的胖脸少年,狼皮已然不能保暖,冻得他又发起伤寒来。
罗绮换上一身素色黑边的书生袍。她将原本破烂的青裙,撕扯成碎片,就着冰水清洗干净,拧做一团团,交替敷在林楚凡额头。
她见天心送来吃食,垫着湿布接好,点头谢过。
罗绮仔细拨开表皮,挑了一块,放到嘴里品味良久,才一小块,一小块的,慢慢送入楚凡口中。后者睡得迷蒙不觉,磨牙般的吞咽了。
罗绮笑着道谢,“天心,多谢你了。手艺不错,蛮好吃。”
天心平淡说道,“确定我没下毒就好。林楚凡教我烤的,以往我都生吃。”
罗绮试毒,不用银针,亲口品尝。自然瞒不过天心。她急忙挖苦出来,还不忘还击。
果然,罗绮迎宾般的习惯性微笑,僵在了脸上。她玉手紧握,将一节烤山药,捏成了烤饼。若非灵气不复,恐怕已经飞针了。
罗绮依旧投喂林楚凡,却忽然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红色面纱之下,天心扯出一个邪魅的笑容。
罗绮所能见到,不过是狭长的眼角,诡异的向上翘起。连带着,挺翘的柳叶弯眉,都平添了几分妩媚。
真是我见犹怜!
罗绮咬碎了银牙,盯着天心的眉眼,硬生生等她下文。
对方却不多言,取出一个小瓶,轻轻抛了过来,罗绮接过,面露惊疑。
天心娓娓道来,“月前,我和他荒野偶遇。彼时,他正以一己之力,独斗四大高手。虽然他样貌生得猥琐,但这胆色的确令我心折。哦,也不算独斗,还有那只冰熊来着。之后我与追击的人,也被卷入其中,大战一番,重伤逃逸。当晚为了疗伤,我们吃了那个。”
罗绮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啵得一声。
罗绮拔开瓶塞,倒出一颗不规则颗粒。那东西豌豆大小,粗糙的表皮,沾染着些许粉色微末。
罗绮轻轻用指甲挑下一层,轻轻嗅着。
天心见到,愈发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罗绮皱着眉头,一嗅再嗅,忽然神色一厉,恨恨将药瓶砸入篝火堆里。
“你无耻!”
天心并未阻拦,任凭她将整瓶冷炙,碎散在火焰之中。她看着罗绮起伏不定的胸膛,难得有些开怀。
很喜欢她这种,看不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天心故作镇定道,“那是我门内的伤药——冷炙,药性温和,比你给的蕴灵丹,好了不知多少。我怎无耻了?”
罗绮怒道,“你神谕教弟子,修为高绝,我自认弗如。可是说到药理,哼,别以为毁尸灭迹,便没了对症。且看着吧,待会儿烟气散开,有你好受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罗绮恨恨看了天心半晌,终究无可奈何,取过两条湿漉漉的布条,蒙住自己与楚凡的口鼻。
天心闻言,面上仍是一惊。
她取过手帕,放在身旁的冰上,用力捂湿,裹住自己口鼻,这才重新审视罗绮。
天香阁弟子,即便没灵气在身,也不容小觑。
天知道她方才是不是佯装愤怒,借机投放什么毒粉到火里。之前几个荷包,烧出彩色的烟雾,拦住十来个高手的样子,浮现在天心脑海。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哀嚎,言辞凿凿,语气悲切。打乱了屋内二女的对峙。
“熊大人,是我啊,赵丙七!您不认得我了?求您饶过我吧,熊大人,熊大人……”
罗绮瞪了天心一眼,回到楚凡身旁,提起无影剑,紧紧守着。
天心反手一掌,拍出一缕寒气,将篝火冻住,瞬间熄灭,并无丝毫烟雾散出。
看得罗绮羡慕不已,对天心的恨意,也拔高了几分。
嗤嗤一阵拖拽之声!
熊宝推着一个大冰棺材,破门而入。将本就残破的木门,撞得更开了些。
隔着冰层,依稀可见,下方横着一个黑袍人影。
冰上面仰着一个身披杂色兽皮的汉子。他身上挂着些弓箭,更有两只山鸡,一同冻在了冰块之内。唯余半张脸面,裸露在外,不至于憋死。
屋内两位身材高挑,气质不凡的女子,也吓了那赵丙七一跳,求饶都被迫停住。
他一双贼眼,透过乱糟糟的发丝,仔细扫瞄木屋内景。
他忽然面目一震,转而欣喜若狂,仿若见到救星一般。“主将大人!林主将!救我,救我啊!小的是赵丙七啊!唔唔唔……”
他喊了几声,不待楚凡有反应,便被罗绮用一团破布,塞住了口。
罗绮提着无影剑,抵住他的下巴,恶狠狠的盯着他黑乎乎的面皮威胁道,“有什么话,等他醒来再讲。若是再敢吵闹,我一剑捅死你!”
虽然老赵看不到剑在哪,但是尖锐的刺痛感,分明传了过来。
他隐约觉得,自己下巴处已然破开皮肉,流了些血水。吓得他赶忙点头,不再呜咽。点头这几下,愣是将伤口划得更开,他也不敢有怨言,保命要紧!
天心冷嘲热讽道,“你对人家一个打猎的,凶什么凶?心中有怨气,朝我来啊,我正等着你呢。”
熊宝大嘴一咧,顿觉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
『后知后觉啊!原来楚凡将自己支开,是这个用意。什么带回残尸,毁灭痕迹,都是鬼扯!子曦和雷引生还,那处战场的痕迹,掩藏与否,根本不重要!』
冰熊发觉自己被骗,再加上自己不醒目,回来太早,它恨不得给自己两掌。
它破开冰层,将两只山鸡掏出,送到楚凡那边。这才反应过来,火呢?
熊宝哗哗将冰碎拨开,露出底下燃烧过半的柴木。它指着残灰,皱眉苦脸呜咽了一阵。
天心觉得好笑,反手一道唤火术,将篝火重新燃了起来。
熊宝所受净化之光,本就不多,此时能凝冰,自然也可唤火。
只是为了楚凡着想,还是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天心。
『这样一会儿,等山鸡烤熟,罗绮吃到烤肉,便不好再苛责天心什么了吧?楚凡啊,熊哥为你,可是操碎了心。你赶紧睡醒吧,再晚我可拖不住啊。』
没多久,烤肉的香气,便将山药的甜味,完全盖过。
罗绮恨恨啃了半只腿肉。将剩余的半只,用匕首细细切成碎末,混着冰水,喂到楚凡的口中。
『你也不怕呛死他?』熊宝怪异的目光,看得罗绮也尴尬。她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气愤。
终究难以隐忍,罗绮提着剑鞘,对着赵丙七的脑袋,就是一顿猛砸。
赵丙七都懵了。
我也没说话啊?就是有些嘴馋,看你们烤我的山鸡,流些口水,怎么就一顿毒打?看着刚才,服侍林主将的时候,挺温柔的姑娘。怎么到我老赵这里,如此凶残。可真疼啊!
但是他不敢喊出声,闭着眼睛哼哼。
罗绮愤然道,“熊宝!帮我弄晕了他。我有话要问你,还有天心!”
老赵眼泪哇的一下就流出来了。打晕我,你倒是敲后脑勺啊!堵着脑门一顿砸,好人也被你砸出病来。这一脑袋大包,够我养几天!
熊哥转到后面,对着他脖颈就是一掌,直接拍晕。
罗绮面若寒霜,“说吧!她和楚凡,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怎么就……你是怎么保护楚凡的?怎能被那女人得了手去!”
熊哥心里也苦啊!左看看,右看看,谁都不好得罪,它便将目光,投放到了楚凡身上。
熊宝装傻充愣,盼着将这事儿含混过去。
怎料天心不作美,不给它蒙混过关的机会。“你不是会写字么,便将事情都告诉她吧。看楚凡也没用,你忘记了?当初你把楚凡交给我的时候,他可是昏迷不醒的呢。”
罗绮提着无影剑,手臂颤抖,“贱人!我与你势不两立!”『的确是个贱人。你就不能配合我,演一会儿戏么?』
熊哥没得奈何,将事情大致经过,刻画了两面冰壁。
罗绮越看越是气闷,捏得剑鞘咯吱作响。
天心竟也别有兴致,竟然一路尾随,看了个清楚明白,还不住捂嘴偷笑。
通篇阅过之后,罗绮仿若泄气的皮球,心知此事不能全然责怪天心,至少是她救了楚凡一命。
而后更是随身保护月余,也算情至意尽。
奈何她心里始终过不去,扑到楚凡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倒是将天心吓了一跳,也没了逗弄她的心情,取过自己的半块山药,就着冰水,静静服用。
熊宝无奈,将刻字的冰面一一销毁,拖着半身伤患,外出巡逻。
它算是看明白了,『天心只是玩心略重,逗弄罗绮而已。若是真有意动手,罗绮也等不到自己返还。』
既是如此,还不如留她二人独处,『自己不在场,她们之间,有话也好说些?大概吧。』
天心似是吃饱了,再次提起话来,“罗绮,你莫哭了。一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不就是一个夫君,我又不抢你的。”
罗绮骂道,“你混蛋!抢都抢了,现在来装什么好人!你给我等着,待我灵气尽复,非于你争个高低不可!”
天心一脸无辜道,“谁抢你夫君了!我不过是,帮他治疗些许内伤罢了。用的药,还是你的蕴灵丹呢。”
罗绮气得话都不全,“你还有脸说!即便不是你的本意,可是,可是……”
天心话锋一转,“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将药力渡给他一些,携同疗伤而已。并未做什么,对你不起的事情。”
“真的么?”
罗绮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心。
看得后者脸红心热,赶紧转过身去。随意选了一处墙壁,对着坐下。
喜欢蜉蝣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