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刚被一曲箫声荼毒不浅,初听闻这鸟鸣声,还有些许惬意。
一股自然的草木之气,随着鸟鸣,渐渐萦绕于包厢之中。
林楚凡吓了一跳,这大中午的,哪里来的鸟啊?
况且,这股树叶撕裂的苦味儿是哪来的?
他自以为是出现幻觉,急忙扯下左耳的布条,声音更加清晰,气味儿也愈演愈烈。
甚至,他此刻闭上眼,就真的如置身于深林原野一般!他怎么知道?因为他正在闭眼,企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显然不在这雅间里。
西街斜对面,冷清的红袖馆,二楼一间客房里。
两位公子,正促膝长谈,忽闻一阵鸟鸣声入耳,紧接着,一切都变得玄妙起来。
腰酸背疼腿抽筋,统统离体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用不完的力量。这一刻,仿佛身入云海,又似魂游太虚,实在是太过美妙。闭上眼睛,就让自己随风而去吧……
随着他们各自沉醉,地上多了一件深褐色的长衫,前襟后背绣满了梅花。
忽然,衣衫之下,有物蠕动,蜿蜒盘旋,拧身而出。竟是一条嫣红的赤练蛇。
此蛇嘶嘶吐信,环绕着巡视一周,最终还是缠在了空闲的座椅背面。它随着鸟鸣的节奏,缓缓舞动起冰凉的身躯。鳞片划过扶手,发出簌簌之音。
角落里,五花大绑,蒙头堵嘴的姑娘,似乎也被清脆的鸟叫声惊醒。
她起初的惊慌挣扎,未能挣脱束缚。之后,索性安静下来,细细聆听,这蕴含生机的鸟鸣声声。一点儿也没有夏天的闷热,仿佛回到了数月之前的春日,惠风和畅,轻抚脸颊……
一楼,后院角落的小屋里。
罗绮一袭青衣,长发披肩,未曾遮掩面纱,却也沉凝在这一阵激越的鸟鸣声中。
时而见到一个盲人青年,在她面前盘膝抚琴;时而看到一个婴儿,咿咿呀呀,流着口水,向着她展开柔弱的小手;时而,见到一个略胖的少年,嘿嘿笑着,让她施针过穴……
铮铮!
两声弦鸣,将失魂的女子惊醒。罗绮快速望了一眼内里的慕长老,依旧是一袭紫衣,背对着外厅,手里依旧鼓捣那不知名的乐器。
她见长老未曾发现,急忙取出手帕,悄悄擦掉泪水。鸟鸣依旧激越,却没了先前的沉醉,细细分辨之下,这分明是有人,以高超的技艺,用乐器模拟而成的声音。
慕紫容冷道,“醒了?若是无梦在此,不必我出手,便可自行挣脱幻境,甚至不入其中。多听一会儿,对你心性磨练有益。等那唢呐停了,到七味居,接泠杳回来。”
“……是,长老。”
红袖馆对面,一间名为‘相思’的豆制品小店。
夏日炎热,原本客人就不多;白天,更没什么人来。
此时铺内,连同那只冰熊都算上,勉强才三位客人,坐了一桌。
两位女子气质不凡,却都点了那苦名远扬的豆花;至于那熊,更是来者不拒。
侍女见它略显瘦弱,又机敏可爱,便将日间售卖不利,又难以存储的豆类食物,都端出来喂它。足足堆满一大盆。众女正围着它,看那吃相惟妙似人,互相说笑着。
忽闻一阵鸟鸣声,清脆悦耳,更带几分雨水气息,十分清新怡人。
侍女们三两个依偎在一起,竟是听得痴了。
那齐刘海的小客人,原本在抱怨些什么,被这鸟声一惊,竟然嘬着手指,嘿嘿傻笑。
在她眼中,此时的碎冰城大雪纷飞,一处不大的小湖被冻了冰。熊宝正咬着绳索,拉着她在冰面上,乘雪橇飞驰,撞碎了一片片鹅绒般娇弱的雪花。湖面无限延展,无边无际,前方银辉冷冽,晦暗又光明。熊宝头也不回,就这样一直跑啊跑,仿佛要跑到月亮里面……
忽而画面一转。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奇装异服男子,背着落日,淋着暮雨,来到一棵树下躲雨。先后降落两道闪电,直接将那倒霉的人劈得浑身焦黑,眼看活不成的……
画面又是一变。一个冬日的晴朗天,熟悉的后院,熟悉的香案,熟悉的人。一皂袍纶巾中年男人,对着桌案挥出一股灵气,然后,唤灵阵法大成,冬雷震震……
忽然额头一痛!小客人捂着齐刘海,惊讶的看着对面的师叔,“呀!干嘛打我?好疼的。”
无梦冷道,“你被乐声迷惑,陷入幻觉。”
鸟鸣依旧,却是没了先前那阵沉醉的魔力。
齐刘海揉着额头,看了沉凝的师叔几眼,心中暗暗不服气。
若非是在白天,我也能像她一样清醒!继而想起先前,见到的三幅不同画面,转身去看熊宝。
显然,后者也被说话声惊醒,正哐哐吃着豆干、豆皮儿等食物。若是感觉口渴,还有冰豆浆喝。
听着那吸管的抽气声,林楚夕有些愤慨,双手叉腰,恶狠狠的看着冰熊:“你还是个人啊!”
熊宝抬眼瞄了一眼,『这喇叭吹得真挺好,我都开始学会做梦。至于是不是人,你看着办吧。』
如此想着,熊宝大脑袋一歪,两只前爪举起,向外一摊……林楚夕脸都绿了!这神情动作,更像人呐。
店铺后堂,一位头发乌黑的老人家,略显枯瘦的双手,死死捏着一根木杖。
满头的汗水,打湿了秀发,犹不停歇。进而顺着她脸上的褶皱,汩汩流淌,直到汇聚于下颚,滴滴垂落。
老人惊惧异常,面容扭曲,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咳嗽声。
却不料,被外间的聆风郡主听闻,若有所思……
距离此地稍远,翠衣巷。
这会儿,一如既往的冷清。
白天这些翠衣红袖的场所,生意惨淡本是寻常事,奈何总有不凡之人。
翠衣巷被一位神秘贵客包了场,且是日间场,一万金砸得冰姑欢天喜地。
大白天本就没什么客人,遇到此事,与白捡了万金,也没什么区别。
一间装饰华美的房间里,神秘贵客戴着黄金面具,周身包裹在金黄斗篷之中,不见其人。
数尺之外的屏风后,晴雨姑娘,抚琴正欢,却被一声鸟鸣惊扰,断了琴弦。
她仿佛见到了,策马奔腾而回的齐公子……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处境相似的,还有那位尊贵的客人。
黄金面具之下,是一张挣扎的脸。
本以为此处相距七味居足够远,却想不到,终究棋差一招。金黄挣扎着起身,步履蹒跚,来到屏风之后,一把捏住了弄弦人的玉手。
后者也被这一下惊醒,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面容。惊惧之下,她不敢违逆,半推半就……
黄金面具,压住了那根断裂的琴弦,斗篷也很快舒展身形,落地充当地毯。
既然你们互相认识,又何必弄出这么多华而不实的噱头呢?
无人记得,这阵清脆的鸟鸣,究竟清脆了几许光阴……直到,一阵朗朗上口的读书声,缠在其间,这才将众人唤醒。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此二句一出,林楚凡率先清醒,鸟语花香,草木繁盛,都是假象!他还在那间满地死尸的酒楼雅间。
说也奇怪,三王子有心情抓人,不知道给手下收尸的?
接着,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寥寥数人清醒了过来。余者仍旧沉凝在,那充满草木精华的虚幻里。
周羽、邢乐、徐继春……和我?好吧,我吃多了涣灵散,所以和这三个小白归为一类?勉强接受吧。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两句出口,七味居之外,各处听闻乐声,陷入幻境之人,纷纷开始醒转。
相思小店的侍女姐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躲起来不想见人;后堂的木婆婆,也镇住了咳喘,伸出手指,细细捋顺湿润的黑发。
聆风郡主,看了看熊宝的辉煌战果。
她略微思忖,从袖中抽出一张金票,压在了果脯小碟之下,起身向外;“我们去接楚凡。”
齐刘海嘟着嘴,爬上了瘦削的熊背,没好气的一番捶打。
熊宝宠她,咧咧嘴,一笑了之。若换了楚凡,早打到一块儿去了。
还没走几步,就被店里的侍女追了出来,硬是还那金票。
侍女红着脸,“自上次林公子扬名翠衣巷,我们相思豆花,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的夜里,能卖到十金一碗,还仍供不应求。小店多是些柔弱女子,蒙此恩情却难以报答,委实心中难安。二位既是他的亲眷,能来光顾,正是小店荣幸,这钱是万万收不得。”
无梦迟疑,早知道你们涨价,否则也不至于金票结账。只是,她自认,还不能算他的亲眷。
楚夕却是嘿嘿一笑,接过那金票,反手塞了一荷包金币过去,约么几十个的样子,总比那千金面额的金票少些。
林姑娘笑道,“金票不要,好歹收些金币。我家熊宝很能吃的,不能糟蹋了店里的粮食。再者,若是分文不取,下次我们可不敢再来咯!”
那侍女也是个眼明手快的,捧着荷包行了一礼;“如此,小店便厚颜收了。谢过两位姑娘!”
翠衣巷,面具下的琴弦,随着时光游移,渐渐缩回了琴柱。
“四…落…店…你也该清醒了吧!”
“呵!我愿乘风沐晴雨,晴雨待我欲如何?”
这大概就是,无法唤醒装睡之人。
晴雨愤然拧脸,嘴唇咬出血迹,却是一声不吭。两行炽热的泪水,循着未干的痕迹汩汩而下。
她杏眼开合,目光屈辱又无助,逐渐又变得麻木起来,仿佛认命了一般。慢慢的,身体似乎失了水,竟连眼泪也流淌不出。
她猛地扯过中衣,蒙住自己的头脸,粉色轻衫下,星眉杏眼之间,迸射出冷冽的寒芒……
红袖馆二楼,那间临街的客房。
两位公子重新束发,衣冠楚楚,仍旧促膝详谈。听着那悦耳的鸟鸣声,神清气爽,心情分外舒畅。
二人谁都没察觉,那赤练蛇,已经绕着那本该晕倒的鸣蝉姑娘,嘶嘶吐信了许久。
石头脸欲言又止,“亮哥,上次那两葫芦……”
“哦,已经交到舍妹手中。小妹并未食言,那对儿洒金折扇,已经着人送去林府。”
提起酒,梁文亮有些口渴,下床斟茶两杯,端着分给寒石一盏。
梅寒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是绝对相信你的。那两葫芦酒,我听鸣蝉说,似乎是加了料的。”
“啊?你想喝?”
梅寒石差点咬碎了茶杯!什么叫我想喝,我像那种人…么?
石头脸悄声道,“我是说,你要及时提醒红叶姐,以免……”
梁文亮面色转冷,“哼!难怪,小妹收到葫芦时,是那副表情。酒是洛云的,她应该清楚。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石头脸从善如流,“亮哥,也不知外面谁吹的唢呐?可真好听!”
这哥俩倒是和睦,说不提,立即转移话题。
七味居后厨,福生正拎着柴刀,咔咔劈柴。
他一边劈砍,一边流泪,嘴里嘟嘟囔囔,谁也不知说道些什么。
看那神情,显然也是从幻觉之中醒来,却仍旧劈砍不停。倒是乐坏了后院大厨,这柴劈得好,光滑又匀称,一点不刺手。
大厨听着小曲儿监工,若是能来点茶酒点心,就更好啦!他忍不住,又回忆起先前的美梦……
二楼那间门板破碎的雅间儿里。青禾公主瞪着迷蒙的大眼睛,看了看身上鲜红的衣裙,再一看满地的热尸,哇得一下哭了出来。
林楚凡赶忙接住,好说歹说一顿哄,删繁就简,大概解释了事情经过。而青禾公主,则是以醉酒为名,全程昏睡,所以记忆欠佳。
另有林飞、苍荷两位帮腔,总算安抚了神情惆怅的公主殿下。
也不知青荷醒了没有?这种时候换人,着实难料。
上首处,天心神情凝重,也不知是否清醒,却是已然盘出了一条火蛇。
她单手托着,看了林楚凡一眼。
后者吓尿,连忙摇头。唯恐她领会不到心意,就要开口大喊,却又被一句诗词打断。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随着‘冥’字落下,整个包厢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楚凡深吸了两口,确定这不是幻觉。问心,动了。这酒香实在是,太过精纯浓郁。
与此同时,鸟鸣声也逐渐收敛,渐渐隐匿。
吟诗之人,再次朗声大笑;“哈哈……好一个《凤舞九天》!”
“嘿嘿,你也不差。”学鸟叫之人,终于开口说话。
未见其人,只有嘿嘿干笑,却是震的满屋人,齐头喷血!
似楚凡这等,身上没什么灵气,沉溺幻象不深的,听着只觉得血脉偾张。
如同天心、青禾、林飞等,醒转略早的,也只是气血不畅,略显凝滞,反复调息也可恢复。
最惨的,是那些沉溺幻象,无法自拔之人。
个个喷云吐雾,噗噗之声,不绝于耳,包厢里嫣红一片。
林楚凡又将那撕扯的布条,塞了回去,实在是难听极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人喝了假酒,又集体吃了巴豆助兴……
他降低噪音之后,再去观察,却也另有发现。
这血量喷洒的薄厚和浓密,似乎也有些玄妙。
似天心这等强悍人物,只是略微流淌些许;而那上蹿下跳的子曦,却是糊了自己一脸,面具都变红白相间,也不知能否治愈。
洛宣算是全场最佳,一口老血喷出,自己反而向后倒出一个身位。若非楚凡全程旁观,还要怀疑,谁趁乱给了他一拳。
反而几个连番大战的侠客们,象征性的,小吐一口,不成敬意。
尤其是窗边四杰,吐得反而比脱力无伤的莫韭两人轻微。甚至朱赫的金银护罩,直到此刻,仍旧撑开未散。
楚凡有理由怀疑,这玩意儿似乎不是他灵力支撑。只是由他引导而出,之后则是全凭身上的灵具。
真是奢侈!
若说,这声干笑是分了阵营,区别对待,却也不太严谨。毕竟,唐小青吐得不比别人少。
而且,同样化身王室狗腿的许进与冰岚,二者也不相同。许进吐血虽多,却恢复很快;冰岚倒是腼腆,嘴角微微溢血,却是溢了好久,直到雪白的衣襟红透……
唐乐师这下彻底安心,随手抽回墨箫,抱在怀里,就那样闭着眼睛,深深睡去。
若非胸臂尚有起伏,那样子像极了重伤不治。
就在众人从伤痛中苏醒,担惊恐惧之时,一抹红色纵身跃起,破窗而出。
“神谕教天心,恭迎前辈!”
林楚凡对此事兴趣不大,所以他只关心有过交集的寥寥数人。
结果一眼没照顾到,就蹿出这么一位。那手上还托着一条火蛇呢,真够‘恭迎’的。
眼看身边数人都恢复如常,莫韭甚至已经抢到窗前围观。楚凡挠头,终究还是爬起来,跟着走了过去。
他沿途还不忘组织众人退场,尤其是那些狗腿阵营的傻子。
林楚凡煞有介事,“还拎着刀,装模作样?你们老大正喷血眩晕呢。对方来人显然是高手,还不带着兄弟们逃命去?”
那门客有些傻眼,他是真不知道,这位小哥,究竟是敌是友。
不过,他说的话,却蛮有道理。幸而这不是个死脑筋,已经开始招呼同伴,相互救治。
首当其冲的,正是王子殿下。青禾也过去看了看,伤势不轻,却也不重,死不了。然后,就丢下她三哥,跑去搀扶子曦……
林楚凡来到窗口,手搭凉棚,向外望去。
路中央,站着一个背负紫铜葫芦的大汉,一身青灰色长衣。看着那葫芦,楚凡大概知晓,吟诗的就是他,也应了那一阵酒香。新任司学——岑明浊。
对面墙根处,蜷缩着一老者,看那苍白略微泛黄的头发,年岁很是不小。
老者怀抱一只唢呐,姿势与入眠的唐小青,简直如出一辙。这就是《逢五添酒》的演奏者?
林楚凡不学无术,四个字的名称,他全弄错了!
他视野慢慢散开。
天心不知何故,落到了偏右的一边,手上的火蛇,也没了踪迹。
左侧行来两拨人,实则可以算是一拨。
熊骑士林楚夕,身旁跟着聆风郡主。
罗绮青裙摇曳,戴着一面白纱,亦步亦趋。她紧随身前两女一熊,却不逾越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