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山在第二日清晨独自登上了荒山。
前一日,他与多年未见的家人和其他朋友聊了一整夜。
不日就要离开,这一别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见面,萧颂山不想浪费任何时间。
在外面征战奔波了太久,只有再次回来的时候,萧颂山才重新找回了曾经的自已。
当年觉得责任重大的“叩山使”一职,如今反倒成了让萧颂山最自在的身份。
三年前祈求山神照拂的流民,如今都生活得很好。
这让如今的萧颂山更加惭愧。
再一次踏上走过成千上万遍的山路,再一次迈进山神庙。
印象中的瓷神像如今更是栩栩如生。
萧颂山为山神点燃了三炷高香,毕恭毕敬地叩首,又重新从袖口中取出了三根木条。
当年带下山当作护身符的木条,如今已经被摩挲得温润。
萧颂山再次祈愿,依旧是当年离开荒山之前,他对山神的最后那一个祈愿。
他求见山神一面。
无论是以怎样的代价。
三根木条再次闪烁着莹莹光华,眼前被白光笼罩,萧颂山再次回神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左一右,皆是一袭白衣不染凡尘。
两位山神?
而且,为什么会是……
萧颂山看清楚了山神的容貌。
眼前的两位山神,居然就是这些年行走于尘世间,被称为“月神”的月无忆。
巨大的惊诧和茫然一同涌上,萧颂山一时间说不清“有两个山神”、“山神就是月无忆”、“哪位山神才是月无忆”这几个念头哪个更荒诞。
这一瞬间,萧颂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面对山神茫然无措的少年。
他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位山神之间止不住地逡巡,又猛然回过神,俯身叩拜:
“萧颂山叩见山神大人!”
无论山神大人是以何种面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无论山神大人和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月神”有何关系,萧颂山都不该乱了节奏,不该在山神面前。
重新起身,萧颂山按照原定的计划,将自已这几年在山外所做的事讲述给了山神。
讲出这些,萧颂山才恍然察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从晨曦讲到日落,却没有丝毫的口干舌燥,直到日落昏黄,萧颂山才终于讲到尾声:
“这次回来,不日又要启程。此行凶险,颂山不知道自已此生还有机会活着叩山问神,只愿山神大人长生无忧,山下百姓此生安宁。颂山在此,叩谢山神大人的照拂,此番恩德无以为报……”
“无需回报。”
山神的声音传来。
萧颂山分不清这声音来自“哪位”山神。
可他深知,无论这声音来自何处,熟悉的感觉都未曾改变。
紧接着,那声音拆解成了两个相似的声线,一个更清冷、一个更温和,穿过山神庙中飞扬的细小尘埃,传达至萧颂山的耳中。
“萧颂山,吾等久不问世事,于此只愿庇佑一方安宁。”
“而今,吾等对你只有最后一个指令。”
“努力活下去,做一位无愧天地、无愧苍生、无愧本心的帝王。”
————?————
萧颂山神色恍惚地下了山。
荒山的山顶上,月无忆目送着萧颂山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这么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也没给他一个缓冲的机会。要是把未来的帝王吓出个好歹,咱们两个岂不是成了为祸天下的魔头?”
阿月斜睨了月无忆一眼,笑着说:
“要是他能被咱们两个吓破胆,他本就没资格成为帝王。少装,明明你都开始计划未来怎么帮扶萧颂山平定乱世了。”
月无忆抱着胳膊,幽幽叹息: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怎么办。难道我现在的所思所想,你还是全都能看到?”
一边说着,月无忆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侧过头。
正好对上了阿月沉静的眼眸。
月无忆呼吸一滞,正想着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阿月已经开口:
“在从瓷神像里诞生之后,我就没有再承托你此后的记忆和情感了——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她轻叹一声,对月无忆说:
“不怪你,我也是从山外面回来之后,才明白我究竟从何而来。”
月无忆眸光微动:
“什么?”
阿月随手从地上捡来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另一只手的掌心抚过树枝,上面凭空开出了一朵纯白色的花。
美丽,但是突兀。
阿月端详着树枝,轻声说:
“原本的瓷像,就像是这根树枝。你希望瓷神像能化形,能变成陪伴你、爱着你的模样,所以我出现了。”
月无忆无法否认这句话。
阿月能感受到彼时月无忆的真实想法,月无忆自已也知道,那确实是他当年亲口许下的愿望。
心中的猜测串联成线,月无忆紧紧盯着那朵突兀的花,心脏像是被谁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阿月继续说:
“下山后,我见到了很多精怪,也终于明白了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是执灵,是你的执念化成的精怪。”
掌心再次拂过,那朵花轻飘飘地从枝头落下,飘在了阿月的掌心。
她把落花放在了月无忆的掌心中,平静地说:
“我会随着你的执念而变化。所以,如果你的执念变成了不想要我爱你,我想……我只能如你所愿。”
在阿月收手之前,月无忆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月无忆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这么做,心中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说,不能放开,这次放开,就是永远放了手。
可是该说什么?
如果阿月是因他出现的执灵,如果她真的生来就只有“爱着月无忆”这一个烙印在魂魄深处的念头,想要她爱或者不爱,都成了对她不公的摆布。
她的出现,原本就是月无忆最蛮横的幻想成了真。
月无忆沉默了太久,最后,阿月笑了笑,收回了手。
她语气轻快地说:
“我都明白的,我会找到我真正想做的事。如果你不需要我了,我就去其他地方看看。”
没有不需要。
不是的。
阿月不在身边的三年,月无忆的妄念昭然若揭。
他明知道自已还不起阿月的爱意,却依旧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
月无忆怔怔地托着落花,无意识轻轻摇头,刚上前一步,又被阿月后退的一步止住了动作。
阿月抬手,轻轻挡在了她和月无忆之间,勾起了唇角:
“就算你现在说,你很需要我,你想要被我爱着。无忆,推开我太多次,我也是会累的。”
月无忆最初以为自已当然能懂阿月的全部想法,后来,又觉得自已什么都不懂。
此刻,他再次出现了太过于狂妄自大的念头。
不止她需要阿月的爱,阿月其实也在等待着她。
纠结拉扯了太久,月无忆第一次生出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念头。
什么都不要再多想,所谓宿命和本能都是发生在从前的事,不该成为他们如今的桎梏。
这样可以吗?
他再次向前一步,却再次没来得说些什么就被阿月打断。
阿月的表情突然从未有过的严肃,声音冷厉:
“有人来了。”
月无忆如今的法术不及阿月,他心中一惊,低声问:“新的流民?”
阿月缓缓摇头,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是军队,来者不善。”